“少……少夫人!不好了!”
小丫鬟的聲音帶着哭腔,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府門外,二老爺和三老爺,帶着好幾位族老,氣勢洶洶地過來了!”
“他們指名道姓,要您出去給個說法!”
白芍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二老爺,三老爺,還有族老!
這幾乎是整個陳郡謝氏的最高權力層了!
他們這是要……興師問罪!
“小姐,這可怎麼辦?”白芍的聲音都在發抖。
範清芷卻笑了。
她放下手中的賬本,臉上非但沒有絲毫慌亂,反而流露出一絲期待。
“怎麼辦?當然是開門迎客。”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骨節發出一陣細微的聲響。
“我正愁這些蛀蟲藏得太深,一個個揪出來太麻煩。”
“這下好了,自己送上門來了。”
她對着白芍吩咐道:“去,把前廳的燈點亮。再泡一壺茶。”
白芍一愣:“泡……泡什麼茶?”
範清芷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笑。
“就用廚房裏最次的茶葉末子。對付這種不請自來的惡客,已經算給他們臉了。”
“是!”白芍看着自家小姐那副天塌下來都當被子蓋的模樣,不知爲何,心裏的恐懼竟也消散了大半。
範清芷回到內室,重新換上了那身在榮安堂大殺四方的烈焰紅裙。
她對着銅鏡,將發髻上那根最長的金步搖,扶正了位置。
鏡中人,眉眼凌厲,紅唇似血。
今晚,她要讓這些老東西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
……
謝家正廳,燈火通明,氣氛卻冷如冰窖。
二老爺謝宏博和三老爺謝宏遠,一左一右,陪坐在一群白發蒼蒼的老者身側。
爲首的,是一個面容枯槁,身穿深褐色壽字紋錦袍的老者。
他便是謝氏宗族的大長老,謝伯淵。
此人是謝老夫人的堂兄,也是族中輩分最高、最重規矩的老頑固。
謝伯淵閉着眼,手中盤着一串油光發亮的核桃,一聲不吭,卻自有一股威嚴。
謝宏博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哭訴着。
“大長老,您可要爲我們謝家做主啊!那範氏,簡直無法無天!毆打婆母,囚禁夫君,如今更是要將府裏的賬本翻個底朝天,弄得人心惶惶!我謝家百年清譽,就要毀於這毒婦之手了!”
“不錯,”謝宏遠也附和道,“此等悍婦,若不嚴加管教,我謝氏的族規何在?顏面何存?”
謝伯淵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厲色。
“哼,商賈之女,果然上不得台面。”
他將核桃往桌上重重一放,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等她來了,老夫倒要看看,她有多大的膽子!”
話音剛落,一個清冷的女聲從門外傳來。
“我的膽子大不大,就不勞大長老費心了。倒是幾位長輩,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要事?”
衆人回頭,只見範清芷一身紅衣,在一衆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施施然走了進來。
她沒有行禮,甚至沒有看主位上的謝伯淵一眼,徑直走到廳中,仿佛她才是這裏的主人。
謝伯淵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放肆!”他怒喝一聲,“見了長輩,爲何不跪!”
範清芷笑了。
“大長老此言差矣。按照大夏律例,我乃朝廷冊封的五品安人,見官大三級。在座的各位,似乎並無官身。我爲何要跪?”
“你!”謝伯淵被她一句話噎住,氣得胡子都在抖。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他厲聲道,“國法之外,還有家規!你毆打婆母,目無尊長,按族規,當受鞭刑!今日老夫便替你父母,好好教教你什麼是孝道!”
“來人!給我把這個逆女拿下!”
幾個侍立在旁的家丁立刻就要上前。
“慢着。”
範清芷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她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隨手扔在地上。
“各位叔伯長輩,深夜到此,真是爲了跟我討論‘孝道’?”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謝宏博和謝宏遠那兩張寫滿心虛的臉。
“我看,是爲了這個吧?”
那本賬冊,正是謝家公中虧空的匯總。
“三萬兩。”
範清芷輕輕吐出一個數字。
“謝家去年一年的虧空,足足三萬兩白銀。我粗略算了一下,若是再這麼虧下去,不出三年,謝家就得變賣祖宅抵債了。”
“到時候,是你們口中的‘孝道’重要,還是謝家百年基業重要?”
“我整頓內院,清查賬目,不是爲了我自己,是爲了保住謝家這塊招牌,不至於被某些人,蛀成一個空殼子!”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衆人心上。
謝伯淵等幾個族老,臉色齊齊一變。
他們只聽謝宏博兄弟說範清芷如何悍妒,卻不知府裏竟有如此大的虧空!
範清芷沒有給他們思考的時間,話鋒一轉,直指謝宏博。
“二叔,我記得,三年前,您以替堂兄謀官職爲由,從公中‘借’走三千兩。不知這官,謀上了嗎?這銀子,又打算何時歸還?”
她又看向謝宏遠。
“三叔,您嫁女兒時,從公中支取了五千兩作爲陪嫁,賬上記的是‘暫支’。如今您女兒都快生孩子了,這筆錢,是不是也該還回來了?”
“還有……”
“夠了!”謝宏博又驚又怒,猛地站起身,“你……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賬本在此,各位族老一看便知。”
範清芷冷笑着,一腳將地上的賬本踢到謝伯淵的腳下。
“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裏。我接管中饋,就是要填上這個窟窿。所有從公中拿了錢的,有一個算一個,十日之內,必須連本帶利,給我吐出來!”
“否則,我就拿着這賬本,去京兆府鳴冤!我倒要看看,欠債還錢,是不是天經地義!”
瘋了!
這個女人簡直是瘋了!
她竟敢當衆撕破臉皮,要把謝家的家醜,捅到官府去!
謝伯淵氣得渾身發抖,指着範清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根本不在乎什麼名聲,什麼規矩!
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滾刀肉!
“拿下!給我把她拿下!堵上她的嘴!”謝伯淵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咆哮。
家丁們再次圍了上來。
白芍嚇得死死護在範清芷身前。
範清芷卻依舊站在原地,臉上甚至還帶着一絲嘲諷的笑意。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冰冷而磁性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大門外傳來。
“謝氏的家規,真是比我大夏的王法,還要大。”
這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玄色王袍的年輕男子,正負手站在門口。
他身姿挺拔如鬆,面容俊美如神祇,一雙鳳眸深邃如夜,看人時,仿佛帶着刺骨的寒意。
月光爲他周身鍍上一層銀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既尊貴,又危險。
正是靖王,奚亭!
在他身後,林衛面無表情地站着,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參見靖王殿下!”
謝伯淵等人魂飛魄散,也顧不上範清芷了,呼啦啦跪倒一片。
連一直躲在榮安堂裝病的謝老夫人,聽到動靜,也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跟着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
奚亭沒有理會跪了一地的人。
他的目光,穿過所有人,落在了那個唯一還站着的紅衣女子身上。
她就那麼站在那裏,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雪地裏傲然綻放的紅梅,倔強,凌厲,又帶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奚亭的鳳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
他緩步走進大廳,徑直走到範清芷面前。
“本王深夜到訪,似乎……打擾了謝少夫人的家事?”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範清芷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像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她福了福身,語氣不卑不亢:“不知王爺大駕,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無妨。”奚亭的目光,落在她那根隨時可以變成武器的金步搖上,停留了一瞬。
“本王只是忽然想起,前日與少夫人商議的,關於南洋珍珠的生意,還有些細節想要確認。想來謝府也是百年世家,不會連這點生意,也要橫加幹涉吧?”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懂的警告。
謝伯淵跪在地上,老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哪敢幹涉!
“不敢!不敢!王爺言重了!”
“那就好。”奚亭點點頭,不再看他們。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盒,遞給範清芷。
“這是本王前日說好的定金。五千兩,你點點。”
範清芷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面是五張一千兩的銀票。
她知道,這所謂的“南洋珍珠生意”,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這是靖王送來的,第二份人情。
也是送給這些老東西的,一記更響亮的耳光。
“多謝王爺。”她收下錦盒,沒有推辭。
“嗯。”奚亭淡淡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走,仿佛他來此,真的只是爲了送這五千兩銀子。
走到門口,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對了,謝家的各位。”
他的聲音,冷得像北境的風雪。
“本王的生意夥伴,不喜歡被人打擾。”
說完,他便帶着林衛,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直到那股迫人的威壓徹底消失,跪了一地的人,才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謝伯淵等人看着範清芷,眼神裏只剩下了恐懼和駭然。
他們再也沒有了來時的囂張氣焰,一個個灰頭土臉,連一句場面話都說不出來,便帶着人,狼狽地逃了。
偌大的正廳,轉眼間,只剩下範清芷和她的丫鬟。
範清芷掂了掂手中的錦盒,看着那群老家夥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經此一役,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不長眼的人,敢來招惹她了。
只是……
她看向門外沉沉的夜色,那裏早已沒有了奚亭的身影。
這個男人,到底想做什麼?
一次是試探,兩次是示好。
他圖什麼?
圖她的錢?靖王府富可敵國,看不上她這點嫁妝。
圖她的人?她如今是謝家婦,更是聲名狼藉的“惡女”。
範清芷想不明白。
這個男人,就像一團迷霧,強大,神秘,又充滿了不確定性。
他是一把雙刃劍。
用好了,能幫她斬盡一切荊棘。
用不好,第一個傷到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範清芷握緊了手中的錦盒,眸光微閃。
罷了。
前世她步步爲營,謹小慎微,最後落得個屍骨無存。
這一世,她就是要與虎謀皮,與狼共舞。
她倒要看看,這盤棋,最後會走向何方。
……
遠去的馬車上。
林衛終於忍不住開口:“王爺,您爲何……”
爲何要親自出面?還編了那麼個蹩腳的借口,送了五千兩銀子過去?
奚亭沒有回答。
他靠在軟墊上,閉着眼,腦海裏,卻全是方才那個紅衣女子,孤身一人,對抗整個宗族的模樣。
她明明身處劣勢,卻像一頭優雅而凶悍的雌豹,用最鋒利的爪牙,將那些自以爲是的獵人,撕得粉碎。
尤其是她說出那句“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時,眼中的光芒,比他見過的任何珠寶,都要璀璨。
她和這個腐朽、虛僞的世界,格格不入。
卻又頑強地,用自己的方式,野蠻生長。
許久,奚亭才緩緩睜開眼,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
“這個女人……”
“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