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山和喬若楠興沖沖地沖上二樓欣賞店家剛收的明綠端蘭亭硯。
陸長風並未急於跟上,而是緩步踱至蘇瑤身側。
他垂眸,目光落在蘇瑤鴉羽般的長睫上,壓低聲音問:“方才……爲何要幫我?”
蘇瑤眼簾微抬,神色坦然:“陸公子言重了。即便沒有我的提醒,以你的才學,贏得比試亦是情理之中,我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她心裏明鏡似的,無論店家嘴上說得如何冠冕堂皇,京城裏的生意人豈會爲了前途未卜的會元開罪重臣之子。
結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陸長風卻緩緩搖頭:“世人皆知,今上最親近信任的人是長公主,而長公主最看重的人是徐駙馬。若非你出言提醒,我絕不會想到那幅對聯的深意,更不會寫下‘墨香傳世’。蘇妹妹,你在幫我引薦貴人。”
他的語氣篤定,鐵了心認定蘇瑤是爲了幫他。
蘇瑤一時語塞。
難道她能解釋說,自己只是單純不想讓顧衍稱心如意,更不願見他攀上駙馬?
蘇瑤微微垂下頭,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着裙角的繡花,囁嚅道:“畢竟蘇陸兩家是世交,我幫你……無可厚非。”
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不信。
然而陸長風聽後,緊抿的薄唇卻倏然揚起一個清淺的弧度,笑容如同春冰初融,讓他原本貴氣的容貌平添了幾分溫潤風華。
蘇瑤靜靜看着他,一身白衣,立於滿是墨香書卷之地,恰似玉樹臨風,皎然出塵。
她竟看得有些怔住,腦子裏不由自主想起一句詩:“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眼前的陸長風,可不正是詩中所描繪的翩翩少年郎嘛!
但想到後兩句,她又皺起了眉頭。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一生休……不能羞……
蘇瑤心頭猛地一緊。
這輩子,她只求安穩順遂,自在度日,再不想將身心托付,也不願爲了任何人委曲求全。
陸長風敏銳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神色變換,沉吟片刻,問出了盤桓心頭已久的問題:“蘇妹妹,你認識顧衍?”
驟然聽到最厭惡的名字,蘇瑤臉上寫滿了嫌棄,急於撇清關系,“只是聽父兄在家裏提過幾句罷了,今日一見,只覺名副其實。”
陸長風瞥見店外熟悉的青色衣角一閃而過,他面上卻不動聲色,順勢追問:“蘇妹妹爲何覺得他名不副實?”
蘇瑤索性掰着手指,一條條細數起來:“顧家早已落魄,他卻偏要到墨香居這樣揮金如土的地方挑選筆墨,足見愛慕虛榮,喜歡打腫臉充胖子。比試輸了,卻毫無風度,不肯虛心接受,足見故作清高,目中無人。再者,堂堂七尺男兒,在外與表妹拉拉扯扯,舉止過於親昵,不知避嫌,足見寡廉鮮恥,不顧禮數!這樣的人,家業不大心機大,懂得不多算計不少,實在妄爲讀書人!”
她每說一條,門外顧衍的臉色就黑上一分。
陸長風聽着她清脆的數落,眼中笑意更深,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門口,朗聲道:“蘇妹妹所言一針見血。這世間確有不少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與之相交,需萬分小心才是。”
蘇瑤聞言,深以爲然,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認同陸長風的話。
撇開以往的幼稚成見,平心而論,陸長風無論家世、才學還是品貌,都堪稱京城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聽聞傾慕他的官家小姐也不知凡幾。
這樣的人,前世怎會一直未曾娶妻?
蘇瑤心中暗忖,大概是太過挑剔了!
“你們兩個在下面嘀咕什麼,怎麼還不上來?” 喬若楠趴在二樓的欄杆旁,探出半個身子,笑嘻嘻地催促道。
蘇瑤這才驚覺,自己竟與陸長風單獨說了許久的話,臉頰不由微微發熱,連忙應了一聲,提着裙擺快步踏上樓梯。
陸長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樓轉角,這才慢悠悠地側過頭,斜睨門口,向隨從交代了幾句,隨即就步履從容地跟了上去。
待兩人徹底消失在樓梯盡頭,躲在店外的秦婉才用力扯了扯顧衍的衣袖,語氣充滿了憤懣:“表哥,你都聽見了吧,京城裏的人果然都是勢利眼,居然在背後詆毀你。若不是你方才拉住我,我定要沖進去撕了她的嘴,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顧衍整張臉陰沉得厲害。
他本是陪表妹回來尋找遺落的荷包,卻不想親耳聽到蘇瑤如此不堪的評價。
愛慕虛榮、故作清高、寡廉鮮恥!
每一個詞都狠狠扎進他的心髒,讓他怒火中燒。
前世的蘇瑤,明明曾仰着明媚的臉說:“最喜歡顧公子品行高潔,不染世俗。”
爲了不讓他爲府中操心,她毫不猶豫動用半數嫁妝擴建府邸,在他面前也從不談金銀俗物,生怕玷污了他的清名。
可如今,卻嫌棄他家世落魄?
指責他愛慕虛榮?
顧衍只覺得荒謬!
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難道她也重生了?
但他又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蘇瑤向來頭腦簡單,心思淺顯,根本藏不住事。
若她真的重生,帶着前世愛慕他的記憶,見到他怎麼可能如此平靜?
定要時時刻刻纏着他!
其實,顧衍也不知道蘇瑤前世究竟因何中毒。
蘇家父子聽聞蘇瑤死訊後,如同瘋狗般沖入顧府,當着所有下人的面將他打得奄奄一息,隨後就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他便已回到泉州家徒四壁的老宅,連上京趕考的盤纏,都是母親厚着臉皮向街坊四鄰借來的。
但他始終慶幸,定是上天垂憐,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讓他可以擺脫蘇家的“施舍”,一身清正地走向朝堂,施展抱負。
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與蘇家產生任何幹系!
盡管心中翻涌着難以言喻的煩躁,他終究沒接秦婉的話,只硬邦邦地催促:“找到荷包就走吧。”
秦婉委屈地癟了癟嘴。
表哥對那個搔首弄姿的女人好像格外在意!
幸虧自己機靈,故意找借口拉他回來,讓他親耳聽到那番言論,否則表哥說不定真會被勾了魂去。
她這輩子就想嫁給表哥,成爲風風光光的官家夫人。
誰都別想擋了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