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瑤一行人如願挑完了墨寶,沿着熙攘的街道,走向門面雅致的綺羅莊。
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墨香居內室的簾子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一位身着暗紅色水紋衣袍的年輕男子懶洋洋地踱步出來。
他徑直走到門邊,整個人像沒骨頭一樣倚着門框,渾身都透着匪氣。
此人正是長公主與徐駙馬的獨子徐子晟,十歲時便被皇帝破格冊封爲宣平侯,是京城裏名聲最響亮的紈絝小侯爺。
店家捧着兩卷對聯,恭敬地遞上前:“主子,您請看,這便是陸公子和顧會元方才寫的對聯。”
徐子晟先接過顧衍的,展開掃了兩眼,嗤笑道:“我爹整天在家裏嘮叨,說春闈會元文采如何了得。嘖嘖,字倒還看得過去,就是字裏行間都是急功近利的味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想當官,不是個穩妥性子。”
店家垂手站在一旁,臉上堆着幹笑。
小主子居然還嫌棄別人“不穩妥”,簡直是老鴰落在豬身上,光看見人家黑,沒瞧見自己也黑。
徐子晟將顧衍的對聯像丟垃圾似的扔在地上,又接過陸長風的,漫不經心地打量着。
看了半晌,他才低聲嘟囔道:“你說這些才子都是怎麼練的?不僅字寫得跟拓印似的,用詞也考究。我要是能有他的一二分功力,我爹是不是就得去祠堂燒高香了?”
店家心中暗道:您老人家寫字手疼,看書頭疼,一進學堂渾身上下就沒有不疼的地方。
您要是真能有陸公子一二分,駙馬爺何止是燒高香,怕是得開祠堂祭祖,告慰八輩祖宗了!
沒等店家昧着良心奉承,徐子晟又自顧自地擺了擺手:“我娘說了,不努力頂多一無所獲,努力還得累着自己。何必折騰,是吧?”
長公主教育孩子就一條標準:只要不惹是生非,不讓皇帝舅舅操心,其他的事天塌下來有娘頂着,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用他娘的話,與宗室沾親帶故的子弟就該有點“紈絝”的樣子,這樣舅舅才能放心地寵着他。
徐子晟將陸長風的對聯塞回店家手中,“去,把這個裱起來,回頭送給我爹當生辰禮。”
店家賠着笑接過。
用親爹店鋪裏的東西換生辰禮,小主子鐵公雞一毛不拔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極,也不知道性子隨了誰。
徐子晟交代完便背着手,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墨香居。
他回家得好好埋汰埋汰親爹的眼光,看上的都是什麼人啊。
沽名釣譽,一身假清高,還不如官宦子弟呢!
店家忙活了一早上,終於送走這堆難伺候的大神,長長地舒了口氣。
——
綺羅莊內光線明亮,各色綢緞錦羅如流水般鋪陳開來,蘇瑤正與喬若楠興致勃勃地挑選着布料。
店鋪東家羅娘子親自在一旁招待,笑容滿面:“兩位小姐慢慢看,這些都是今春最新的料子,蘇杭剛到的貨。若有合心意的,我可以安排夥計給府上送去。”
明媚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櫺灑入,將櫃台上的綾羅綢緞映照得流光溢彩,恍若流金。
陸長風的目光卻並未在華美的織物上停留,而是被前面窈窕的身影吸引。
蘇瑤笑盈盈地立於一片錦繡之中,青蔥如玉的指尖輕輕掠過層層疊疊的綢緞面料,色彩鮮豔的絲綢更襯得她指尖白潤,腕骨纖巧。
陸長風只覺周遭喧囂都漸漸遠去,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翹起。
“瑤瑤,你看這個妝花緞如何?”喬若楠抖開一匹色澤鮮豔的錦緞,料子如瀑布般滑下,上面的寶花紋在光線下若隱若現,甚是華麗。
蘇瑤搖了搖頭:“紋樣倒是吉祥討喜,只是經緯織得稀疏了些,若再繡上繁復的花樣,恐怕壓不住針腳,久了容易變形。”
說話間,她目光又落在提花絹上,拿起一角對着光細看,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這蠶絲倒是上品,觸手柔滑,只是染缸的火候似乎欠了些,紅色裏透着一股子灰氣,不夠清亮。”
陪着的羅娘子由衷地贊嘆:“蘇小姐真是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門道。”
她轉身從內間的櫃子裏取出一匹用細棉布包裹的料子,輕輕展開,“蘇小姐請看,這也是雲錦的一種,名叫‘金寶地’。是用捻得極細的金線搭的底子,再用彩色絲線織出花紋,最後還要用片金線勾勒包邊。無論用料還是織造工藝,都屬上上成。”
蘇瑤接過布料,走到窗邊對着日光細細端詳。
只見金色的底子華貴,雲紋走勢流暢,氣勢磅礴。
她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果然是好料子,雲紋活靈活現,難得的精品。”
喬若楠好奇地湊過來摸了摸,“料子是好料子,但顏色是不是過於莊重老氣?”
蘇瑤笑着解釋:“我娘下個月生辰,她素來喜歡沉穩大氣的顏色。好料子可遇不可求,正好送給她做生辰禮。”
喬若楠一聽,連忙接話:“哎呀,我娘生辰也快到了。瑤瑤,你眼光好,也幫我挑一匹合適的。”
蘇瑤笑着應下,兩個姑娘又頭挨着頭,認真在布料中翻找比較。
蘇青山等了許久,無奈地朝天翻了個白眼,低聲抱怨:“咱們男人買東西就跟打仗似的,目標明確,路線清晰,看好了就付錢走人,幹脆利落。她們女子倒好,買個布料還得反復比較顏色紋理、材質薄厚、與衣裳搭不搭配……一研究起來就沒完沒了!”
陸長風這才收回視線,唇角含着溫潤的笑意,“蘇兄此言差矣。好料子如良駒,也要遇到識主之人才能物盡其用。她們如此認真挑選衣食住行所用,不也是爲了家人,這份心意才是最難得的。”
他的話字句清晰地傳到了蘇瑤的耳中,讓她翻看布料的手微微一頓。
前世,顧衍最不耐煩陪她逛街買東西。
偶爾一同出門,路過店鋪,她若多看幾眼,挑揀一番,不出半炷香的功夫,顧衍必定會不耐煩地催促:“都一樣的東西,有什麼好挑的?”、“你到底還買不買?不買就走。”
每每如此,她的滿腔興致都會被瞬間澆滅,草草結賬離開,仿佛自己做錯了什麼。
其實買東西這件事,不在“買”上,而在“懂”上。
一個願意耐心傾聽,一個願意細細訴說,日子才有煙火氣,也多了幾分熨帖的人情味。
蘇青山聽陸長風將布料比作良駒,愣了片刻,隨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有些懂了。若是我遇到心儀的好馬,也得打聽它的品種、年歲、脾性如何,還得配上最合適的馬鞍、轡頭,確實也費功夫,是這麼個理兒!”
他看向陸長風,“沒想到啊,你這人看着一本正經,居然還挺善解人意的嘛。”
陸長風極輕地低語了句:“那也得看對方是誰。”
他現在才理解長姐的話,與喜歡的人在一起,連呼吸都透着甜味。
原來他總嫌棄大姐與姐夫膩歪,如今卻覺得,若能日日這麼相處,即便是柴米油鹽醬醋的瑣事應該也自有趣味。
蘇青山沒聽清他的嘀咕,追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陸長風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麼。”
喬若楠用胳膊輕輕撞了撞蘇瑤,“瑤瑤,我看陸公子也沒你以前說的那麼惹人煩,瞧他說話做事,知情識趣的,比那些滿嘴之乎者也、仁義道德的假正經強多了!”
經過半日相處,蘇瑤對陸長風也確實有所改觀,“大概人隨着年紀增長,都會變得穩重些吧。”
喬若楠回頭,悄悄瞥了眼目光始終落在好友身上的清俊公子,怎麼看都覺得怪怪的。
瑤瑤之前對陸公子是不是有什麼誤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