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蘭大陸,東南邊陲,黑山鎮。
晨霧如同黏稠的灰漿,籠罩着這個以出產劣質煤炭和供應廉價勞動力聞名的小鎮。鎮中心的廣場上,今日卻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男女老少,幾乎全鎮有空閒的人都來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難以言喻的期盼與焦慮的氣息。
今天是烈陽宗十年一度,來黑山鎮進行“靈根測度”的大日子。
對於黑山鎮乃至周邊數百裏的凡人而言,這是他們乃至他們家族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一旦被檢測出擁有“靈根”,被仙師看中,便能魚躍龍門,踏入仙途,擺脫這泥濘艱辛的凡人生活,成爲人上人!至少,傳說中是如此。
無數少年少女,穿着自己最體面的衣服(盡管大多打着補丁),臉上帶着緊張、激動而又茫然的神情,在父母長輩充滿希冀又隱含擔憂的目光中,排成了幾條歪歪扭扭的長隊。他們的命運,將在今天被決定。
然而,無人知曉,那被無數人奉爲圭臬、視爲天定資質的“靈根”,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它是修仙者爲了合理化剝削、維持階層固化而精心編織的最大騙局。
人,本質上對靈氣的吸收潛能並無根本差異。真正決定能否踏入仙途的,是能否得到持續的、足夠量的靈氣溫養。而在遍布大陸的靈石工廠、礦脈中勞作的凡人,他們生產着海量的靈氣,但這些靈氣瞬間就會被陣法抽走,匯聚到高高在上的修仙者手中。他們自身,連一絲一毫都沾染不到,如同守着江河的渴死之人。沒有初始的靈氣溫養,根本無法開啓身體對靈氣的感知和吸納能力,談何修仙?
底層修仙者亦然。他們勉強能得到一點點修煉資源,維持境界不退化已屬不易,想要晉升,難如登天。但他們大多將原因歸結於自身“靈根低下”,從而認命,甘於被上層剝削,甚至成爲剝削體系的一部分。
這“靈根檢測大會”,說白了,就是各大宗門、家族下來“選拔人才”的現場。而所謂“人才”的標準,並非基於什麼虛無縹緲的靈根,完全由宗門根據自己的需求和喜好來定。
譬如大陸北方的“玄鐵劍宗”,以煉體和劍訣著稱,他們選拔“人才”,就專挑那些身強體壯、膀大腰圓、看起來能扛能打的少年。他們會宣稱這種體質是萬中無一的“鐵靈根”。若是遇到機靈會來事,懂得阿諛奉承、甚至家裏能悄悄塞點賄賂的,他們便會“驚喜”地宣布發現了更爲罕見的“劍靈根”。
而今日來到黑山鎮的烈陽宗,則是另一番景象。
烈陽宗的高層,據說大多是千年前某個凡人國度覆滅後,流亡貴族和地主家的公子哥後代。這些公子哥憑借祖上積累的財富和些許運氣,最早接觸到了修仙殘法,並逐漸形成了家族和宗門。然而,血脈傳承並未帶來管理才能的升華,這些修仙者大多延續了祖上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的習性,對於管理領地、經營產業一竅不通,甚至連文化修養也堪憂。
因此,烈陽宗招人,有一個在其他宗門看來頗爲奇葩的標準——特別看重文化水平。
他們需要一些識文斷字、能幫忙處理文書、計算賬目、管理凡人事務的“文化人”,來支撐宗門那並不復雜的運轉。
此番前來黑山鎮主持測度的,是烈陽宗內公認“最有文化”的築基修士——張思叢。他之所以最有文化,並非因爲他勤學苦讀,而是因爲他是烈陽宗現任元嬰大佬張餮林的親生兒子。憑借着這層關系,他得以接觸並勉強認識了比同門多得多的字,成爲了宗門裏不可或缺的“筆杆子”和“賬房先生”。
張思叢坐在廣場臨時搭建的高台上,身着繡有烈焰紋章的錦袍,手裏把玩着一塊溫潤的玉佩,神情帶着幾分慵懶和不易察覺的優越感。他身後站着幾名練氣期的弟子,負責維持秩序。台下,凡人們敬畏地看着他,仿佛在仰望雲端的神祇。
測度過程簡單得令人發指。
不需要觸摸什麼測靈石,也不需要運轉什麼法陣。張思叢面前擺着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一本皺巴巴、封面模糊的《三字經》——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能體現“文化”的典籍了。
他隨意地點名,讓排隊的少年少女上前。
“念一下,前六個字。”他指着《三字經》的開頭,懶洋洋地說道。
大多數農家子弟,終日與泥土莊稼爲伍,能認識自己名字已屬不易,面對那密密麻麻的方塊字,頓時傻眼,支支吾吾念不出來。
張思叢便不耐煩地揮揮手:“無靈根,下一個!”
偶爾有個別家境稍好,上過幾天私塾,能磕磕絆絆念出“人之初,性本善”的,張思叢便會微微頷首,評價一句:“尚可,雜靈根,可入外門做雜役。”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希望一次次燃起,又迅速熄滅。廣場上彌漫着越來越多的失望嘆息和低聲啜泣。
這時,輪到了一個穿着洗得發白青衫的年輕人。他約莫二十出頭,面容清癯,眼神沉靜,帶着一股與周圍農人格格不入的書卷氣。他正是黑山鎮當地的私塾先生——馬可絲。
馬可絲家境貧寒,但自幼聰穎好學,靠着給鎮上的凡人地主家做伴讀和後來自己開蒙館教書,硬是通讀了四書五經,甚至涉獵過二十四史等不少雜書,在這黑山鎮,是公認最有學問的人。
他走到台前,對着張思叢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張思叢抬眼瞥了他一下,似乎對他沉穩的氣質略微留意,但依舊例行公事地指向《三字經》:“前六個字,念。”
馬可絲看着那本啓蒙讀物,又看了看眼前這位氣質與想象中仙風道骨截然不同、反而帶着幾分紈絝氣息的“仙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極其荒謬和可笑的感覺。這就是決定無數人命運的“仙緣”?這就是檢測那玄之又玄的“靈根”的方式?簡直兒戲!
但他深知仙凡之別,不敢表露絲毫,只是平靜地、清晰地讀出:
“人之初,性本善。”
張思叢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這窮鄉僻壤還有發音如此標準、毫不怯場的人。他來了點興趣,難得地多問了一句:“哦?後面呐?”
馬可絲不假思索,流暢接道:“性相近,習相遠。”
張思叢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馬可絲幾眼,臉上露出了“撿到寶”的笑容:“不錯不錯!口齒清晰,應答流暢!嗯……我看你頗有慧根,乃是罕見的四靈根天才!可入我烈陽宗內門深造!”
四靈根?天才?馬可絲愣住了。他飽讀詩書,自然知道這檢測過程毫無道理可言,但這“靈根”的種類和判斷標準,更是匪夷所思。僅僅因爲多念了六個字,就從“尚可”變成了“四靈根天才”?
就在這時,排在馬可絲後面的是地主家的傻兒子,趙富貴。趙富貴仗着家裏有錢,也讀過幾天書,但心思全然不在上面,只認得幾個最簡單的字。
他擠上前,不等張思叢發問,就得意洋洋地指着《三字經》大聲道:“仙師!我知道!人之初!”
張思叢看了看趙富貴那肥頭大耳、一臉蠢相的模樣,又瞥見他身後地主老爹那不斷使眼色、偷偷做出塞錢手勢的動作,心領神會。
他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點頭道:“嗯!心無旁騖,專注一道!乃是萬中無一的單靈根!潛力無窮!也入內門!”
這下,馬可絲心中的荒謬感達到了頂點。一個只認識開頭三字的地主傻兒子,成了比他還厲害的“單靈根”?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帶着滿腹的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質疑,恭敬地問道:“敢問上仙,這靈根……究竟共有多少種類?又是如何判斷其多寡優劣的?”
張思叢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最討厭別人質疑他的“專業判斷”,尤其還是在他剛剛“慧眼識珠”之後。這個窮酸書生,竟然敢多嘴?
他冷下臉來,故作神秘,帶着呵斥的語氣道:“此乃宗門不傳之秘!天地玄機,豈是爾等凡人可以隨意探詢的?不該問的不要多問!再有多言,取消你的資格!”
馬可絲心中一凜,看到周圍人羨慕又帶着些許幸災樂禍的目光,以及張思叢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這裏,沒有道理可講,仙師的話就是真理。
他壓下心中的萬千困惑,低下頭,不再言語。
張思叢冷哼一聲,對身後的弟子吩咐道:“記錄,馬可絲,四靈根,入內門。趙富貴,單靈根,入內門。”
就這樣,黑山鎮最有學問的私塾先生馬可絲,和他最愚鈍的學生之一趙富貴,一同因爲“靈根卓越”,被選入了烈陽宗。馬可絲帶着一腦子的混沌、對未來的茫然以及對那套“靈根”說辭根深蒂固的懷疑,跟隨着張思叢,踏上了前往烈陽宗的路。
他回頭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籠罩在灰色霧靄中的黑山鎮,心中沒有多少喜悅,只有一種踏入未知迷霧的沉重。仙門之內,等待他的,又會是怎樣的光景?那所謂的“靈根”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真相?他不知道,但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即將接觸到的,可能並非想象中的仙境,而是另一個更加復雜、更加遵循着某種殘酷規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