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張思叢離開黑山鎮，馬可絲仿佛踏入了一個與過往認知截然不同的世界。烈陽宗的山門並非想象中的雲霧繚繞、仙鶴齊鳴，反而更像是一座依山而建、戒備森嚴的巨大塢堡。高聳的石牆，林立的哨塔，隨處可見身穿烈焰紋飾服飾、神色或倨傲或麻木的弟子。空氣中彌漫着的，並非清靈仙氣，而是一種混合着煙火、金屬和淡淡腐朽氣息的沉悶味道。
正如張思叢路上漫不經心透露的那樣，烈陽宗的“內門”，與馬可絲想象的修仙聖地大相徑庭。
所有通過“靈根測度”被選拔上來的人，無論被評定爲“單靈根”還是“雜靈根”，一律先進入內門。但進入內門，並不意味着就能接觸到修仙法門，更別提吸收那珍貴的靈氣了。
他們被統一安排進一排排簡陋的房舍，領取了灰色的弟子服，然後便被分配了各種任務——抄錄文書、整理卷宗、計算賬目、清點倉庫、傳遞消息……全都是些繁瑣的、與“仙”字毫不沾邊的文書和行政工作。
原來，烈陽宗高層大多是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後代，自身既不耐俗務，也無管理才能。整個宗門龐大的凡人領地管理、資源調度、賬目收支，都需要大量識文斷字、懂得計算的“文化人”來支撐。這，便是烈陽宗內門弟子的真正作用——宗門運轉的文職雇員。
他們有一個月的“實習期”。在此期間，會有執事弟子根據他們處理事務的熟練度、準確性和效率進行考評。如果表現出色，便能繼續留在內門，從事相對“清貴”的文書工作。如果識字不多，或者辦事拖拉、錯誤百出，便會被毫不留情地貶入外門。
馬可絲憑借其扎實的學識和沉穩的性格，在實習期內表現優異。他負責整理的往年田畝賦稅記錄，條理清晰，字跡工整，受到了執事弟子的口頭誇獎。相比之下，與他同期入門的那個“單靈根天才”趙富貴，則因爲連基本的賬目都看不懂，算盤也打不利索，沒幾天就被訓斥得狗血淋頭，眼看實習期將滿，地位岌岌可危。
然而，無論是留在內門還是被貶外門，他們都接觸不到真正的修仙資源。內門弟子，不過是高級一點的文員，外門弟子，則處境更爲不堪。
外門弟子，名義上仍是烈陽宗弟子，但實際上與凡人奴工已無太大區別。他們絕大多數會被派往宗門掌控下的各個靈氣工廠、礦場，擔任所謂的“車間主任”或“工頭”。他們的任務，就是監督和管理數量龐大的凡人奴工，確保靈氣生產的效率和穩定。
諷刺的是，這些外門弟子往往比凡人更加賣力地壓榨自己的同胞。他們以“仙宗弟子”的身份爲榮，將這份監管工作視爲一種權力和身份的象征，爲了保住這可憐的優越感，或者爲了爭取那渺茫的上升機會，他們對凡人的鎮壓往往更加凶狠、更加不遺餘力。
那麼，真正的仙緣在哪裏？
答案在於編制。
烈陽宗每年，只會放出一個練氣期的名額，被稱爲“編制”。只有獲得了這個編制，才能得到那至關重要的“一分靈氣”，進行第一次真正的靈氣溫養，從而踏入練氣期，成爲真正的修仙者，擺脫凡俗之軀，擁有力量和更長的壽命。
而這個珍貴無比的名額，據說是通過一年一度的宗門大比來決定。
宗門大比，可能是烈陽宗底層弟子唯一、也是最激烈的上升通道。規則簡單而殘酷：所有內外門弟子皆可報名，最終第一名，將獲得那唯一的練氣期編制。
這意味着，如果不能在大比中奪魁，那麼無論你在內門混得如何風生水起，在外門如何作威作福，終究還是個凡人，壽元百年，終化黃土。而一旦獲得編制，便是一步登天，魚躍龍門！
不僅如此，大比還提供了一個額外的機會：外門弟子若能在比試中擊敗內門弟子，便可取代其位置，進入內門，擺脫去工廠監督的苦差。這使得大比不僅是爭奪仙緣的戰場，也成了內外門弟子之間地位爭奪的角鬥場。
就在馬可絲安心做着賬目，適應內門生活時，一場針對他的挑戰，不期而至。
挑戰者名爲董小姐，是烈陽宗麾下某個凡人地主家的小姐。此女大字不識一個，純粹是家裏使了重金，才被張思叢“破格”評定爲“水靈根”塞進了內門。原本被安排在內門做個清閒的“醫助”，但她連藥材名字都認不全，更別提醫術了，沒幾天就鬧出笑話，被負責內門醫務的張協和醫生（一位略通凡俗醫術的內門弟子）上報，實習期未滿便被貶到了外門。
董小姐養尊處優慣了，哪裏受得了外門即將被派去工廠的苦？她心急如焚，想通過宗門大比挑戰內門弟子，奪回內門身份。
她聽聞新入內門的馬可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便覺得這是個軟柿子。而且，她還存着別的心思。原來，她在內門時，爲了裝點門面，曾花大價錢請那位張協和醫生“教”她功夫。張醫生看在錢的份上，便“教”了她一手“飛刀絕技”。每次練習，董小姐胡亂將飛刀扔出，張醫生便會暗中彈出細針，輕微撞擊飛刀，使其看似精準地命中靶子。董小姐一直被蒙在鼓裏，真以爲自己天賦異稟，得了真傳。
如今被貶，她自然沒再給張醫生送錢。但她自信滿滿，認爲憑自己的“飛刀絕技”，拿下馬可絲易如反掌。
於是，她找到張思叢，又塞了些錢財。張思叢收了錢，便找到馬可絲，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必須接受董小姐的挑戰。
馬可絲心中叫苦不迭。他剛入內門，整日與筆墨紙硯打交道，何曾學過什麼功夫？連最基本的拳腳都未曾練習，更別提應對那聽起來就危險的飛刀了。他試圖推辭，但張思叢臉色一沉，一句“違抗上命，是想直接去外門嗎？”便將他所有的話堵了回去。
無奈之下，馬可絲只得硬着頭皮，走上了宗門大比那簡陋的擂台。
擂台下，圍滿了看熱鬧的內外門弟子。不少人對着瘦弱的馬可絲指指點點，面露譏笑。董小姐則穿着一身利落的勁裝（可惜不合身），手持一柄明晃晃的飛刀，得意洋洋地看着馬可絲，仿佛已經勝券在握。
“開始！”擔任裁判的執事弟子一聲令下。
董小姐嬌叱一聲，擺開一個花架子十足的姿勢，運足“力氣”（其實更多是蠻力），將手中的飛刀猛地朝馬可絲擲去！
她幻想着飛刀如往常練習般，劃出優美的弧線，釘在馬可絲身旁的木樁上，嚇得他屁滾尿流，當場認輸。
然而，這一次，沒有暗中襲來的細針調整軌跡。
那飛刀脫手後，輕飄飄、歪歪扭扭地，在空中打了個轉，非但沒有射向馬可絲，反而因爲董小姐用力過猛和極其糟糕的手法，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調轉方向，“噗嗤”一聲，軟綿綿地……扎進了她自己的大腿肚子！
“啊——！！！”
一聲殺豬般的慘叫響徹擂台！董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插在自己腿上、入肉不深的飛刀（幸虧她力氣小），劇痛和驚嚇讓她瞬間臉色煞白，鮮血迅速染紅了褲腿，她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台下頓時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自己打自己！”
“這就是地主家千金的飛刀絕技？果然‘絕’啊！”
“笑死人了！這錢白花了！”
馬可絲站在擂台另一邊，也是目瞪口呆，半晌沒反應過來。他本以爲要受皮肉之苦，甚至可能有性命之憂，沒想到結局竟是如此……滑稽。
裁判執事忍着笑意，上前查看了董小姐的傷勢（只是皮外傷），搖了搖頭，宣布道：“挑戰者董氏，攻擊失誤，自傷其身，挑戰失敗！馬可絲勝！”
這場鬧劇般的挑戰，就此草草收場。董小姐不僅沒能回到內門，反而因爲當衆出醜，成了整個宗門的笑柄，很快就被打發去了最苦最累的礦區工廠。
而馬可絲，雖然“贏”得了比賽，但心中並無喜悅，反而對烈陽宗這看似莊嚴、實則荒誕的體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更加謹言慎行，埋頭於分配給自己的賬目工作之中，仿佛一台沉默而高效的機器。
他被正式安排在內門，成爲一名負責記錄某處靈谷田產出與分配的記賬先生。每天面對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條目，他做得一絲不苟。然而，在無人察覺的眼底深處，那抹對“靈根”、對“仙緣”、對這一切不合理秩序的懷疑，如同深埋的火種，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悄然滋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正在記錄的，不僅僅是冰冷的數字，更是這套龐大剝削體系運轉的脈絡。而了解它，應該很有幫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