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停在“迷境”會所那扇低調卻奢靡的大門前。
鎏金的門牌在夜色中泛着冷光,門口站着穿着筆挺制服、面無表情的門童,無聲地彰顯着此地的門檻與私密。
宋樂棠付了車費,深吸了一口氣,才推開車門下車。
夜風帶着涼意,吹得她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激起一陣寒顫。她攏了攏衣領,邁步走向那扇沉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門。
報了季理的名字,侍者恭敬地將她引向二樓最深處的一個包廂。
越靠近,那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隱約的喧譁就越發清晰。她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侍者爲她推開厚重的隔音門。
刹那間,巨大的聲浪混合着煙酒氣息撲面而來,讓她下意識地蹙緊了眉。
包廂內光線迷離炫目,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播放着躁動的MV,幾個衣着光鮮的年輕男女正在隨着音樂搖擺,茶幾上堆滿了各色酒瓶和果盤。
而在一片喧囂的中心,靠裏側的環形沙發上,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正獨自陷在陰影裏。
裴周時。
他穿着來時那件黑色西裝,但外套早已脫下隨意扔在一旁,白色的襯衫領口扯開了兩顆紐扣,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他微微仰着頭,靠在沙發背上,閉着眼,手裏卻還鬆鬆地握着一個盛着琥珀色液體的酒杯。
即使是在這樣頹靡的環境裏,他周身依然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冷硬氣息。
季理就站在他旁邊,彎着腰,似乎正在跟他理論什麼,眉頭緊鎖,一臉無奈。但音樂聲太大,宋樂棠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她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喧囂的湖面,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幾個認得她的公子哥交換了眼神,帶着幾分好奇。
季理一抬眼看到了她,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直起身,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大聲道:“哎喲!可算來了!收他的人終於到了!”
他這一嗓子,讓更多人的目光聚焦到了宋樂棠身上。
那些目光帶着審視、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在這個圈子裏,她宋樂棠的身份,始終是裴周時身邊一個得力的“下屬”,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宋樂棠無視了那些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角落裏的男人身上。她攥緊了微微出汗的手心,一步一步,穿過彌漫的酒氣和喧囂,走到了裴周時的面前。
她在他面前站定,彎下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在嘈雜的音樂中顯得清晰而恭敬,帶着她一貫的、在他面前習慣性的卑微:“裴總,時間不早了,您喝多了,我送您回去吧。”
閉着眼的裴周時,眼睫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眼眸,因爲酒精的侵蝕,蒙上了一層氤氳的霧氣,少了平日的銳利冰冷,卻多了幾分迷離和一種深不見底的鬱色。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清晰的嘲弄。
他輕呵了一聲,聲音因爲酒精而有些低啞,卻依舊帶着那股子迫人的氣勢:“你怎麼有空來了?”
沒等宋樂棠回答,旁邊的季理連忙插嘴:“我叫來的!你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宋秘書,快,趕緊把他弄走……”
“多管閒事。”裴周時冷冷地打斷了季理的話,視線卻依舊釘在宋樂棠臉上,像是要將她看穿,“我讓你回去休息,你倒是聽話。怎麼,休息好了?有力氣跑來管我的閒事了?”
他的話像帶着倒刺的鞭子,抽在宋樂棠的心上。她垂下眼睫,避開他迫人的視線,聲音更低,幾乎帶着懇求:“裴總,您真的喝多了。讓我送您回去,好嗎?”
她看着他手裏那只酒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拿開:“別喝了……”
她的指尖還沒碰到杯子,裴周時卻猛地手腕一偏,避開了她的觸碰。他的動作帶着明顯的抗拒,眼神也瞬間冷了下去。
宋樂棠的手僵在半空,尷尬而難堪。
季理在一旁看得着急,又勸裴周時:“周時!別鬧了!你看宋秘書都來了,趕緊跟她回去!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裴周時沒理會季理,他只是盯着宋樂棠,那眼神復雜得讓她心慌,有怒氣,有審視,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類似失望的情緒。
“你就這麼聽他的話?”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聲音低沉。
宋樂棠愣了一下,沒明白他指的是誰。
是季理?
就在氣氛僵持不下,宋樂棠幾乎要放棄,覺得自己的到來完全是個錯誤時,裴周時卻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或者是厭倦了這場對峙,他猛地將手中的酒杯重重頓在面前的茶幾上。
“哐”一聲脆響,杯中的酒液濺了出來。
他撐着沙發扶手,有些搖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帶來強烈的壓迫感,帶着濃重的酒氣,將宋樂棠籠罩。
“走。”他只吐出一個字,語氣不耐,卻似乎是同意離開了。
宋樂棠和季理同時鬆了口氣。
季理連忙示意宋樂棠:“快快快,宋秘書,扶着他點!”
宋樂棠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攙扶住裴周時的手臂。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襯衫布料的那一刻——
包廂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
一道焦急的女聲響起,帶着喘息,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周時!”
宋樂棠的動作僵住,循聲望去。
只見林薇穿着一身香檳色的吊帶長裙,顯然是匆忙趕來的,頭發有些微亂,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急切。
她目光迅速鎖定了站着的裴周時,快步穿過人群,徑直走了過來,完全無視了站在裴周時身邊的宋樂棠。
“周時,你怎麼樣?怎麼喝這麼多酒?”林薇的聲音溫柔又帶着心疼,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挽住了裴周時的胳膊,身體微微靠向他,形成了一種親昵的扶持姿態。
宋樂棠伸出的手,就那樣尷尬地、無聲地懸在了半空中,然後,慢慢地、僵硬地收了回來。
她像是一個多餘的、可笑的背景板,被徹底隔絕在了那幅“金童玉女”的畫面之外。
季理皺緊了眉頭,目光不滿地瞪向跟在林薇身後進來的另一個朋友檀凱,無聲地用嘴型罵了一句:“你真他媽多管閒事!”
檀凱摸了摸鼻子,似乎也有些無奈,他也沒想到林薇會來得這麼快,而且這麼……主動。
裴周時對於林薇的出現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低頭看了她一眼,眉頭微蹙,但因爲醉意,反應有些遲鈍,並沒有立刻推開她。
“我送你回家。”林薇仰頭看着他,語氣溫柔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她看向裴周時的眼神裏,充滿了占有欲和關切。
裴周時沉默着,沒有點頭,也沒有反對。他的目光似乎掠過了一下旁邊臉色蒼白、垂着眼睫的宋樂棠,但那目光太快,快得讓人無法捕捉其中的情緒。
“走吧,周時,我的車就在外面。”林薇柔聲催促道,挽着他的手臂,就要帶着他往外走。
裴周時腳步踉蹌了一下,最終還是順着林薇的力道,邁開了腳步。
他沒有再看宋樂棠一眼。
他就這樣,在林薇的攙扶下,從宋樂棠的身邊,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宋樂棠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看着林薇親密地挽着裴周時的手臂,看着裴周時雖然腳步虛浮,卻沒有拒絕林薇的靠近,看着他們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包廂門口,最終消失在光影迷離的盡頭。
周圍似乎有低低的議論聲和若有若無的嘲笑聲,像針一樣扎在她的耳朵裏。
她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用力撕扯,傳來一陣尖銳到幾乎讓她窒息的刺痛。
那痛楚如此清晰,甚至超過了胃部的不適,超過了被他言語傷害的委屈。
原來,他不是不需要人送。
他只是不需要她送。
能夠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關心他、觸碰他的人,從來都不是她宋樂棠。
她所有的擔憂,所有的掙扎,所有放下自尊趕來的卑微,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季理看着宋樂棠瞬間血色盡失的臉和那雙空洞得讓人心疼的眼睛,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能嘆了口氣,低聲道:“宋秘書,抱歉啊,我沒想到會這樣……”
宋樂棠緩緩地搖了搖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掉的風:“沒關系,季先生。裴總……有人送就好。”
她轉過身,沒有再去看那空蕩蕩的門口,也沒有再理會包廂裏那些各異的目光,挺直了那仿佛隨時會折斷的背脊,一步一步,艱難地、卻異常平靜地,朝着與裴周時離開的相反方向,走出了這個讓她窒息的包廂。
身後的喧囂和音樂,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走在冰冷華麗的走廊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只有心髒那裏,空了一個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風。
她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