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卷殘月,故人踏夜來
潼關外廢棄古棧道
殘月被烏雲吞沒,風聲嗚咽如鬼泣,枯枝扭曲如鬼爪,地面散落鏽蝕的拒馬釘與斷箭,每一步都踩出腐朽的嘆息, 八名黑衣殺手如鬼魅合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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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珩將姜璃護在身後,玄色披風已被割裂數道,肩甲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滲出黑血——是爲格開射向她後心的弩箭所致。
他呼吸粗重,手中彎刀“孤鴻”嗡鳴不止,腳下倒着三具黑衣人的屍體,但剩餘五人組成了一個詭異的刀陣,攻勢如潮,悍不畏死。
“蕭統領…放下我,你或可突圍。”姜璃蒙眼的白綾在風中微動,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她憑聽覺感知着戰局,“他們的目標是我,你……”
“閉嘴!”蕭珩低吼打斷,反手一刀劈開左側襲來的冷劍,火星四濺中,他語氣斬釘截鐵,“臣在,殿下在。”
話音未落,兩名黑衣人驟然變陣,刀光如毒蛇吐信,分取他上下兩路,另一人則無聲無息地從陰影中竄出,直刺姜璃心口!
蕭珩瞳孔驟縮,竟不避不讓,用臂甲硬生生扛住上路劈砍,同時腿風掃向下盤敵人,而“孤鴻”刀脫手飛出,如流星般貫穿了那名偷襲者的咽喉!
但就在刀離手的瞬間,最後兩名一直蓄勢待發的黑衣人動了!一人刀卷狂風,封死他所有退路,另一人則揚手撒出一把泛着腥臭的毒蒺藜,籠罩向他身後的姜璃!
蕭珩目眥欲裂,欲回身已不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咻——啪!”
一支響箭撕裂夜空,精準地射爆了那灑向姜璃的毒蒺藜囊袋!緊接着,密集的馬蹄聲如驚雷般由遠及近,震得地面微顫!
“風緊!扯呼!”黑衣人首領驚惶高呼,但已然太遲。
十數匹黑色駿馬如旋風般卷入戰圈,馬上騎士皆着輕甲,面覆黑巾,無聲無息,唯有手中鋼刀在微弱月光下流淌着冷冽寒光。
他們訓練有素,三人一組,如砍瓜切菜般瞬間將剩餘的黑衣人分割、包圍、斬殺!動作幹淨利落,效率高得令人心驚。
戰鬥在短短數息內結束。爲首的黑騎首領勒馬停於蕭珩身前,並未下馬,只是抬手擲來一個瓷瓶和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金瘡藥,無毒。盤纏,足夠一路用度。”對方聲音低沉沙啞,顯然是刻意改變,“前方三十裏岔路口,有漕幫的糧車等候,報暗號“好大的沙”,自有人接應你們去漢陽。”
說完,不等蕭珩回應,黑騎首領調轉馬頭,打了一個唿哨,其餘騎士立刻收刀入鞘,如同來時一般,如幽靈般迅速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只留下滿地黑衣人的屍體和濃鬱的血腥氣。
蕭珩握緊那瓶尚帶體溫的金瘡藥,看着地上那些黑衣人屍體上被補刀時留下的、特有的沈家軍手法痕跡,心中已然明了。是沈牧。
沈牧派出了麾下最精銳的“影騎”暗中護送。
他沉默地走到那名被他的“孤鴻”刀釘死在樹上的刺客身前,拔出彎刀,在其衣襟內摸索片刻,掏出一塊刻着狼頭圖騰的鐵牌——赤沙部的死士令牌。
真的是阿斯爾…果然還是動手了,他將令牌狠狠攥入掌心,鐵片的邊緣割破了皮膚,鮮血直流。
...
他回到姜璃身邊,爲她檢查是否受傷,聲音帶着未褪的殺意和一絲後怕:“殿下,沒事了。”
姜璃靜靜“望”着他方向,蒙眼白綾下的鼻翼微動:“血腥味很重…你傷得如何?”她精準地指向他流血的手臂和肩甲,“藥呢?剛才那人給的。”
蕭珩微微一怔,沒想到她聽覺和嗅覺敏銳至此。
他依言打開瓷瓶,確是上好的金瘡藥。他先小心地爲她拂去發梢沾染的塵土,然後才自行處理傷口。
藥粉觸及深可見骨的傷口時,他眉頭都未皺一下。
“是沈牧將軍的人。”他一邊包扎,一邊低聲道,語氣肯定。
姜璃微微頷首,並無意外:“沈將軍…總是考慮得周全。”她頓了頓,聲音轉冷,“那些刺客,是何人?”
“是。赤沙部的死士。”蕭珩沒有隱瞞,將那塊染血的令牌放入她手中,“阿斯爾…是我父親以前部將。”
姜璃指尖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狼頭圖騰,沉默了片刻,寒風吹起她散落的發絲,顯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堅韌。
“漢陽…”她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像是掂量着其後的千鈞重量,“風無痕…鹽鐵…阿斯爾…還有你這赤城王子的身份…”
她忽然抬起頭,盡管目不能視,卻仿佛能穿透白綾直視他的內心,“蕭珩,前路是龍潭虎穴,或許比方才的圍殺更凶險萬分,如果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蕭珩包扎的動作頓住,他抬起頭,看着眼前這個即使失明、身處險境依舊冷靜得可怕,甚至還在爲他考慮退路的女子。
心中百感交集,愧疚、痛楚、敬佩、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洶涌澎湃。
他忽然單膝跪地,不顧傷口崩裂,執起她冰涼的手,將其掌心貼在自己滾燙的額頭,好像是最鄭重的誓言姿態。
“殿下,”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臣的路,從三年前在火場中背起您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一條——那就是您的路。”
“龍潭虎穴,臣爲您闖。陰謀詭計,臣爲您擋。鹽鐵之利,臣爲您奪。赤沙部的恩怨,臣來了斷。此生此身,皆爲殿下前驅,至死方休。”
“請殿下,允臣護送您前往漢陽。臣,定爲您取回光明!”
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古道上回蕩,帶着鮮血的鹹腥和誓言的分量。
姜璃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緩緩回握住他染血的手指。
“好。”她只回了一個字,卻重逾千斤。
因爲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許久,就說了一個字。
“那便走吧。”她站起身,面向漢陽的方向,寒風吹動她的衣袂,“去會會那位‘少年神醫’,去看看那富可敵國的鹽鐵之都,究竟是何模樣。”
蕭珩起身,小心地攙扶住她,爲她引路。
兩人的身影在殘月下拉得很長,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漢陽城,走向那交織着解毒希望、鹽鐵紛爭與愛恨情仇的迷霧深處。
古棧道重歸寂靜,只餘夜風卷着血腥,嗚咽着預示前方的波瀾壯闊。
月光被虯結的古榕吞噬,僅漏下幾點慘白光斑,照亮殘破的河神像,蘆葦蕩深處系着幾條烏篷船,船身吃水極深,顯然滿載貨物。
空氣裏彌漫着河泥腥氣、劣質煙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鹽鹼味
蕭珩攙着姜璃,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泥濘的河灘。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四周,每一處陰影都可能是致命的陷阱。姜璃雖目不能視,但耳廓微動,捕捉着風送來的每一絲異響——夜梟的咕鳴、水流的方向、還有……不遠處幾個壓抑的呼吸聲。
他停在一片及腰高的蘆葦前,將姜璃護在身後,對着黑暗沉聲道:“好大的沙。”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只有河水拍打岸邊的聲音。
突然,左側蘆葦叢中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哈欠,一個穿着破舊漕幫號衣的精瘦漢子鑽了出來,嘴裏叼着草根,眯着眼打量他們:“喲,這大半夜的,哪來的風沙迷了貴人的眼?”
他目光在蕭珩染血的肩甲和姜璃蒙眼的綢緞上溜了一圈。
蕭珩不動聲色,重復道:“好大的沙。”
那漢子吐出草根,嘿嘿一笑:“沙子裏可藏着金子?” 這是暗號的下一句。
蕭珩從懷中摸出沈牧給的那枚銅錢,屈指彈向對方,銅錢在空中劃出一道微光,被那漢子敏捷地接住。
他對着月光看了看錢幣上特殊的印記,臉上的嬉笑收斂了些,點點頭:“跟我來。”
他引着兩人來到一條看起來最破舊的烏篷船前,壓低聲音:“就是這條“泥鰍號”,劉五爺吩咐過了,送兩位去漢陽,路上盤查都由我們應付,你們就待在艙裏,千萬別出來。”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艙底‘貨’多,壓得穩,就是味道沖點,二位多包涵。”
蕭珩頷首,先行躍上船,確認艙內無異狀後,才小心地將姜璃扶上船。
船艙低矮狹窄,果然堆滿了麻袋,濃烈的鹹腥氣味撲面而來,確實是鹽。
他扶着姜璃在角落裏一堆相對幹淨的麻袋上坐下。
那精瘦漢子在船頭撐篙,烏篷船無聲地滑入濃稠的夜色和寬闊的河道,另一條小船在不遠處悄然出現,似是護航。
艙內幾乎漆黑一片,只有幾縷微弱的水光從篷布縫隙滲入。鹽袋硌人,空氣中彌漫着令人窒息的鹹腥。
“我們已在船上。”蕭珩低聲道,爲她解下沾了泥點的披風,墊在身後,“此行順流而下,明早便可到漢陽。”
姜璃微微頷首,側耳聽着船底流水聲和船公偶爾低沉的號子。
她忽然輕聲開口,壓得極低,僅容兩人聽見:“漕幫運私鹽,竟敢用軍糧做掩護……沈將軍此舉,風險極大。”
“富貴險中求。漕幫與風家,與各地軍鎮,乃至北狄,關系盤根錯節,沈將軍此舉,亦是無奈之下的險棋。”蕭珩同樣低聲回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孤鴻”刀的刀柄,警惕着艙外的任何動靜。
“方才那船公,”姜璃沉吟道,“腳步沉而穩,呼吸綿長,是個練家子。撐篙的手法也極老道,並非普通船夫。”
“嗯。是漕幫的好手。沈將軍既做此安排,必有把握。”蕭珩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殿下,艙內氣息窒悶,您若不適……”
“無妨。”姜璃打斷他,微微偏頭,“比起宮廷裏的熏香,這鹽味……更真實些。”她甚至極輕地笑了一下,“至少知道,壓着咱們的是什麼。”
蕭珩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水囊和幹糧:“殿下,用些東西吧。”
姜璃卻搖了搖頭:“你先處理傷口。血腥味,蓋過鹽味了。”
蕭珩一怔,這才想起自己肩甲的傷只是草草包扎。
他不再多言,依言借着微弱的光線,重新清洗傷口、上藥、包扎。過程中,他能感覺到她雖然看不見,卻始終“面對”着他的方向,仿佛在腦海中勾勒他的動作。
處理完畢,艙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流水聲和船體輕微的搖晃。
“蕭珩。”她忽然喚他。
“臣在。”
“以前身在皇家,猶如困在牢籠中的金絲雀,從未出過宮,也不知這外面是何等的風景,現在能出來了,而我的眼睛卻看不見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平靜得如同平靜的湖面,沒有一絲漣漪。
“公主....”蕭珩靜靜地聽着,他能感覺到她話語中的無奈和渴望,他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罷了……”姜璃輕輕回了一聲,不再說話。
旅程漫長而壓抑,偶爾會遇到官府的巡查船,只聽船頭那精瘦漢子高聲應對着“運的是送往漢陽的粗麻!官爺辛苦!”,有時伴有銅錢清脆的響聲,巡查船便呵斥着離去。
每一次,蕭珩的身體都會瞬間繃緊,手按刀柄,直至巡查船的聲音遠去。
大部分時間,艙內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流淌的水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蕭珩以爲姜璃已經睡着,她卻忽然又輕聲開口,話題突兀:“漢陽的鹽,真的能白到刺瞎人眼麼?”
蕭珩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說民間關於漢陽鹽質的誇張傳言,他斟酌着回答:“漢陽鹽井出的鹽,確以晶瑩潔白著稱,但……”
“但願那風無痕的醫術,能配得上他家的鹽。”姜璃淡淡道,語氣裏聽不出情緒。
蕭珩的心卻因這句話猛地一沉。漢陽風家,鹽鐵巨賈,少年神醫……這一切背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等待他們的,是希望,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
他看着黑暗中她安靜的側影,白綾在微弱的光線下泛着柔和的光,卻遮住了那雙曾經清亮銳利的眼眸。
無論前方是什麼,他都必須爲她闖過去。
烏篷船在暗夜裏無聲前行,承載着沉默的兩人,駛向那座被鹽塵覆蓋、欲望交織的富庶之城——漢陽。
河風漸起,吹動篷布,隱約帶來遠方漢陽城喧囂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