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一點。”
三個字,輕描淡寫,像一片羽毛落入本已波瀾四起的湖心,卻再次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教室裏瞬間安靜了一秒,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議論。
“真的假的?她真的會?”
“吹牛的吧?畫畫好就算了,還能會樂器?當自己是神仙啊?”
“就是,陳薇學了十年鋼琴才拿到專業證書,她說會就會?”
那個最先提問的女生顯然也沒想到會得到肯定的答復,愣了一下,隨即語氣帶上了幾分挑釁:“‘會一點’是會到什麼程度啊?是會彈《小星星》,還是會彈《獻給愛麗絲》?”
這話引來一陣哄笑。在大多數同學的認知裏,“會一點”通常是謙虛的說法,但用在姜眠身上,就成了不自量力的代名詞。
面對這些或好奇或輕蔑的目光,姜眠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她已經拿出了音樂課本,神情自若地翻閱着,仿佛周圍的議論都與她無關。
這種極致的淡漠,反而讓那些起哄的人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討沒趣。
就在這時,剛走進教室的音樂老師方琴拍了拍手,將同學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方琴是個年近五十、有些藝術家脾氣的中年女教師,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聲音溫和:“好了同學們,安靜。今天我們講鋼琴四手聯彈的配合技巧,我需要找兩位同學上來做個示範。”
她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很快便定格在了前排的陸廷軒身上。
“陸廷軒,你鋼琴彈得不錯,你來。”方琴的語氣不容置喙。作爲年級第一的學神,陸廷軒的優秀是全方位的,他會彈鋼琴這件事,老師們都知道。
陸廷軒站起身,禮貌地點了點頭:“好的,方老師。”
“嗯,還需要一位同學……”方琴的目光再次巡視,恰好落在了剛剛議論的中心,那個安靜得有些過分的姜眠身上。
她對校園裏的八卦不甚了解,只記得這個女孩在藝術節上一鳴驚人,是個有藝術天分的學生。剛才她進門時,也隱約聽到了同學們在討論姜眠會不會樂器。
“姜眠同學,”方琴開口道,“我聽說你在藝術節上的畫作非常出色,藝術是相通的,你會彈鋼琴嗎?”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了姜眠身上。
姜眠抬起頭,迎上音樂老師探尋的目光,平靜地點了點頭:“會一點。”
還是那三個字。
方琴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最喜歡有才華又謙虛的學生:“好,那就你和陸廷軒一起。你們上來,我們今天就用這首《D大調卡農》作爲示範曲目。”
她說着,將一份四手聯彈的琴譜放在了鋼琴架上。
全班譁然。
讓姜眠和陸廷軒合奏?這簡直是……公開處刑!
所有人都知道陸廷軒的鋼琴水平很高,而姜眠的“會一點”在他們看來,最多也就是勉強能彈出調子。兩人合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到時候出醜的還不是姜眠?
宋哲在下面小聲嘀咕:“完了完了,這下有好戲看了,老方這不是故意爲難人嘛。”
在衆人幸災樂禍的注視下,姜眠放下了手中的課本,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上了講台。
她和陸廷軒一左一右,在那架黑色的雅馬哈三角鋼琴前坐下。
陸廷軒坐在主音位置(Primo),姜眠則坐在了負責伴奏和低音的(Secondo)位置。他側過頭,本想公式化地對她說一句“你跟緊我的節奏就好”,但話到嘴邊,卻被她專注的側臉堵了回去。
她坐姿標準,脊背挺得筆直,手指自然地懸於黑白鍵之上,那雙在畫室裏曾沾滿顏料的手,此刻幹淨修長,透着一種冰冷的、蓄勢待發的力量感。
她的眼神沒有看他,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靜地看着琴譜,仿佛即將開始的不是一場當衆表演,而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練習。
那種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專注,讓陸廷軒莫名地感到了一絲壓力。
“準備好了嗎?”方琴問道。
陸廷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雜念,朝老師點了點頭。
姜眠也微微頷首,作爲回應。
“好,開始。”
陸廷軒的手指率先落下,清澈而悠揚的主旋律響起。《卡農》的開頭舒緩而寧靜,在他的演繹下,如同溪水般流暢。台下的同學們都聽得十分陶醉,不愧是學神,連彈琴都這麼好聽。
陸廷軒心中也升起一股自信,他想,只要他穩住,就算姜眠彈得再差,也不會太難聽。
然而,就在他的第一個八拍結束,輪到姜眠的聲部進入時,異變陡生。
咚——
一個沉穩而富有質感的和弦,如同一塊溫潤的玉石,精準無誤地融入了主旋律之中。不早一秒,不晚一秒,音量恰到好處,既沒有蓋過主音的風頭,又以一種強大的存在感,瞬間讓整個旋律的基底變得厚重而飽滿。
陸廷軒的心猛地一跳。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女。
只見姜眠的雙手在琴鍵上從容地舞動着,她的表情依舊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淡漠,但她的指尖卻仿佛擁有獨立的生命。復雜的分解和弦,精準的節奏切分,她處理得遊刃有餘,輕鬆得像是在呼吸。
這……這絕不是“會一點”的水平!
陸廷軒引以爲傲的節奏感,第一次被打亂了。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的走神,差點錯過了下一個音符。
他強迫自己收回視線,重新專注於琴譜,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伴奏聲部吸引。
姜眠的演奏,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精確。她對樂曲的理解,似乎比他這個主音演奏者還要深刻。她不僅僅是在彈奏音符,更是在構建一個和諧的音樂空間,用低音區的和弦支撐起整個旋律的骨架,用伴奏的織體爲高音的旋律鋪上華麗的地毯。
隨着樂曲進入高潮部分,兩個聲部開始交織、追逐、模仿,變得越發復雜。
陸廷軒的額角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需要全神貫注才能保證不出錯,可身邊的姜眠,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某一刻,在一個快速的琶音交接處,兩人的手在鍵盤上交錯而過,他的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她的手背。
她的皮膚,帶着一絲涼意,卻仿佛有一股電流,瞬間從接觸點竄遍了他的全身。
陸廷軒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抬眼,正對上姜眠看過來的視線。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驚慌,沒有羞澀,只有一絲清冷的詢問,仿佛在說:你在幹什麼?跟上。
那眼神裏的壓迫感,甚至比物理老師抽查他背公式時還要強烈。
陸廷軒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在自己的領域,感到了被人碾壓的滋味。他高傲的自尊心,在這一刻,被敲得粉碎。
他狼狽地收回目光,幾乎是憑借着肌肉記憶,才勉強彈完了剩下的部分。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琴音在空氣中緩緩消散,整個音樂教室裏,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張着嘴,難以置信地看着鋼琴前的兩個人,尤其是那個一直被他們輕視和嘲笑的姜眠。
如果說陸廷軒的演奏是優等生的範本,工整而優美。那麼姜眠的演奏,就是藝術家的揮灑,精準、沉穩,卻又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強大氣場。
“啪!啪!啪!”
方琴老師率先站了起來,激動地鼓掌,她的臉上滿是驚喜和贊嘆:“太棒了!太完美了!這簡直是我聽過最好的學生版《卡農》合奏!”
她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姜眠,充滿了欣賞:“姜眠同學,你太謙虛了,這哪裏是‘會一點’,這簡直是專業水準!你學了多少年琴?”
掌聲雷動,全班同學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紛紛鼓起了掌。這一次的掌聲,比藝術節時更加復雜,裏面混雜着驚愕、敬畏,以及對自己先前判斷的自我懷疑。
面對老師的誇獎和全場的掌聲,姜眠只是平靜地站起身,對着老師微微鞠了一躬,淡然道:“隨便練過。”
說完,她在陸廷軒還僵坐在琴凳上的時候,已經徑直走下了講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剛才那個技驚四座的人不是她。
她重新拿起之前已經寫完的物理試卷,又開始低頭檢查起來,將所有的喧囂與崇拜,都隔絕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陸廷軒坐在鋼琴前,指尖還殘留着琴鍵冰冷的觸感,和她手背那一閃而逝的微涼。
他看着手中那份再熟悉不過的琴譜,又抬頭看向那個已經埋首於題海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畫畫,是神之手。
彈琴,是專業級。
學習,從一竅不通到能輕鬆解開物理難題。
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廢物”,到底還隱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耀眼到刺目的才華?
他不僅判斷錯了她的才華,判斷錯了她的性格,甚至連她對他的“喜歡”,都開始產生了懷疑。
一個如此驕傲、如此強大的人,真的會用那種卑微的方式去追求一個人嗎?
還是說,從前的那個“姜眠”,根本就是一場拙劣的僞裝?
一種比懊悔更深刻、更無力的情緒,緊緊攫住了陸廷軒的心。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不是他甩開了她,而是她站在一個他難以企及的高度,而他,甚至連仰望的資格,都快要失去了。
教室的後排,一個人默默的看着教室裏面發生的一切。
是周燃。
他的桃花眼裏閃爍着既煩躁又興奮的光。
他媽的。
陸廷軒那個裝逼犯,居然和她一起彈鋼琴了。
雖然很不爽,但一想到陸廷軒此刻臉上那副吃了屎一樣的表情,周燃又覺得痛快無比。
他能想象到,那個向來眼高於頂的學神,在見識到姜眠真正的實力後,會是何等的震驚與挫敗。
“幹得漂亮。”他低聲笑着,起身轉身,雙手插兜,不顧教室裏所發生的,邁着懶洋洋的步子離開。
只是那步伐,比來時更多了幾分勢在必得的侵略性。
這個女人,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