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時,江馳正用鼻尖蹭着顏柒柒的耳垂數睫毛,溫熱的呼吸掃過她頸側,惹得她往他懷裏縮了縮。
突然一陣風掠過紗簾,半寸月光趁機溜進室內,剛好照亮她無名指上的素圈戒指——內側刻着的,還是當年他在裝糖的鐵盒上偷偷刻下的縮寫“JC&YQQ”,歷經十年歲月磨洗,那些淺淺的刻痕依舊清晰如初。
“明天想去看看張老師,”顏柒柒輕輕扯了扯江馳襯衫的領口,抬頭時,鼻尖蹭過他的下巴,帶着點軟糯的鼻音,“她以前總念叨,說你上課總是心不在焉,作業本背面淨畫些歪歪扭扭的Q。”
江馳把臉埋進她發窩悶笑,胸腔的震動順着相貼的皮膚傳過來,耳尖卻紅得快要滲出血珠。他嘴硬地辯解:“那是三角函數輔助線!畫得抽象了點而已。”
顏柒柒被他逗得咯咯笑,指尖戳了戳他發燙的耳垂:“是是是,輔助線。張老師還說呢,怎麼別人的輔助線都規規矩矩,就你的總繞着我的名字轉。”話音剛落,她忽然蹙了蹙眉,捂住胃輕輕吸氣,笑聲也戛然而止。
江馳瞬間繃緊了脊背,慌忙直起身扶住她,剛才的窘迫一掃而空。“怎麼了?是不是胃又疼了?”他聲音裏滿是緊張,手忙腳亂去摸床頭櫃的溫水,玻璃杯撞在櫃面,發出急促的叮當響,“快喝點水,我去拿藥……”
“我沒事,就是有點困了……”顏柒柒像只倦怠的小貓,臉頰在他襯衫上輕輕摩挲,指尖無意識勾着他襯衫紐扣。
“那就睡吧,我陪着你。”他收緊手臂,把她往懷裏攏了攏,低頭在她發旋印下一個輕吻。
“爸爸還等着我回家……”她眼皮沉得抬不起來,聲音含混得像浸了水。
“我給他打電話說。”江馳輕聲應着,指尖已經摸到床頭的手機,屏幕光在黑暗裏亮了一瞬,又被他按滅。
她的呼吸漸漸勻了,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才敢伸出食指,沿着她眉骨輕輕描摹,十年前少管所斑駁牆面上刻的“顏柒柒”早被白漆蓋得嚴嚴實實,可此刻掌心下溫軟的心跳、頸側溫熱的呼吸,卻真實得讓他鼻尖發酸,眼眶又開始發燙。
他望着她熟睡的側臉,幸福是真的,像胸腔裏漲滿的暖;恐懼也是真的,怕這一切是泡沫。就像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內側刻着十年的等待,外側卻映着窗外的月,明明滅滅間,藏着未知的未來。
窗外的月亮挪到梧桐樹梢時,月光透過窗櫺,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人交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半年很短,但此刻掌心相貼的溫度,早已將十年的空白釀成了永恒。
江馳小心翼翼地把顏柒柒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她立刻卷成一團蜷縮在被子裏,只露出半張臉,像只尋求庇護的幼獸,眉間籠着一抹淺淡的愁緒,即便在睡夢中也蹙成小小的川字。
江馳坐在床沿,指尖輕輕覆上她蹙着的眉,一點點將那道淺淺的褶皺撫平。掌心的溫度漫過去時,顏柒柒在夢裏無意識地往他手邊蹭了蹭,睫毛顫了顫,像只卸下所有防備的溫順小貓,連呼吸都變得更柔了些。
江馳的心髒猛地一顫,又酸又軟。眸光裏盛着化不開的疼惜與眷戀——那些年隔着鐵窗、隔着人海錯過的守護,那些想說卻沒能說出口的牽掛,仿佛都在這一刻順着指尖盡數傾注,再也不讓一絲愁緒爬上她的眉梢。
顏爸爸帶着疲憊與擔憂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她晚上常做噩夢,有時還會被胃痛醒……”每一個字就像一根細針,扎得江馳心口發疼。
他赤足踏過客廳地板,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封的海面,虛浮又刺骨。落地燈在他身後投下破碎的光斑,手機屏幕上“胃癌晚期”四個字泛着冷藍的幽光,像一柄淬了冰的利刃,懸在脖頸上,連呼吸都帶着涼意。
他握着筆的手指節繃得發白,在紙上機械地反復記錄着“少食多餐”“忌辛辣”“疼痛護理”。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越來越急,字跡也越來越潦草,橫撇豎捺都失了章法,每個筆畫都像帶着全身的力氣,狠狠穿透紙背。
玄關傳來鑰匙轉動的輕響,杜思齊提着印着燙金logo的餐盒推門而入,濃鬱的黑鬆露香氣裹着熱氣涌進來,撞上客廳裏凝滯如冰的空氣,竟顯得有些突兀。
餐盒“咚”地磕在茶幾上,他視線掃過桌上的藥瓶與潦草的筆記,最終落在江馳凹陷的眼窩上,聲音沉了沉:“先吃飯,想照顧顏柒柒,自己得先穩住。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你要是垮了,誰陪着她?”
“她是胃癌晚期。”江馳忽然開口,聲音放得很輕很輕,生怕驚到臥室裏好不容易睡得安穩的顏柒柒。手中握着的鋼筆“啪嗒”從指間滑落,在地板上彈了一下,發出清脆又刺耳的聲響。
杜思齊瞬間僵在原地,餐盒的提繩從指間鬆脫,裝着黑鬆露燴飯的瓷碗在絨布襯裏上輕輕搖晃,湯汁險些晃出來。
“胃癌?!”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踉蹌得跌坐在沙發上,半晌才擠出破碎的幾個字:“怎麼會……”
江馳站起來倚着冰涼的窗台,玻璃上凝着層薄霜似的涼意,順着背脊一點點滲進骨頭縫裏。月光把他的影子釘在牆上,拉成一道頎長孤寂的剪影。
記憶突然翻涌如潮——操場邊的梧桐樹下,十七歲的顏柒柒對着太陽舉起草莓味冰淇淋,奶油沾在唇角,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陽光把她的影子輕輕疊在自己腳邊,暖得像塊融化的糖。
“時間不多了。”他喉結重重滾動,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幹涸的古井裏汲上來的,“我想立刻娶她。”
話音剛落,夜風突然裹着院外向日葵的甜香撞進窗櫺,滿院的雜草被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爲這跨越十一年的執念低低嘆息,又像是在爲這倉促得讓人心慌的決定悄悄鼓勁。
杜思齊走過去,對上好友眼底那團滾燙又執拗的期許,掌心重重拍在對方肩頭,力道沉得像要把骨子裏的寒意都震散:“馳哥,只要你開口,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你。”
“謝了,兄弟。”江馳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喑啞,每個字都透着前所未有的鄭重。這些年,如果不是父母在背後默默撐着,不是杜思齊這雙始終沒鬆開的手,他或許早就栽在哪個暗角爬不起來,更等不到如今能把顏柒柒護在懷裏的機會。
“我們是一輩子的兄弟。”杜思齊舉起拳頭,指節泛着用力的白,江馳也握拳迎上去,兩記拳頭相碰撞的瞬間,悶響裏似乎還帶着當年一起在球場揮汗、在課堂上互相打掩護的少年氣,把流逝的青春撞得輕輕晃了晃。
“雖然只剩最後半年……”江馳忽然低低笑了,眼底的紅血絲裏漾着點微光,把寒夜裏的微涼都驅走了些,“能守在她身邊,陪她走到最後,我這輩子,就算圓滿了。”
夜深時分,廚房裏的燈光昏黃如豆,在瓷磚地上投下一小片暖融融的光暈。江馳守在灶台前,火開得極小,聽着鍋中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米香。
這是十年前在少管所鐵窗下,他曾無數次蜷在冰冷的角落裏幻想過的場景——燈光是暖的,廚房飄着食物的香氣,總有一個人會披着毯子坐在沙發上,一直等着他回家。如今夢想就攤在眼前,指尖能觸到灶台的溫度,卻只覺時光像指間沙般飛速流逝,攥得越緊,漏得越快。
他盯着粥面泛起的漣漪,心裏的害怕卻越發清晰。怕還來不及把攢了十年的愛一點點鋪展開,來不及把以前心底悄悄發過的誓言都一一實現,這份遲來的幸福就會如霧氣般,在某個黎明到來時悄無聲息地消散。
猶豫良久,江馳終於按下撥通鍵。聽筒裏傳來熟悉的咳嗽聲,一聲疊着一聲的敲在心上,瞬間讓他心髒發緊,酸澀感漫上鼻尖。“媽,對不起……這些年,我太自私了。”滾燙的淚水猝不及防砸在手背,洇溼袖口的布料。
那些被痛苦和執念吞噬的歲月裏,他固執地將自己困在回憶的牢籠,卻忘了身後始終有兩雙飽含擔憂的眼睛,爲他熬白了鬢角,操碎了心。
“傻孩子,說什麼胡話呢?”母親沙啞的嗓音裹着跨越時間的溫柔,像小時候哄他入睡時哼唱的歌謠,輕輕撫過他緊繃的神經,“是不是遇上難事了?慢慢說,媽聽着呢。”
江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前浮現柒柒蒼白的面容,“媽,我找到柒柒了。想請王媽過來教教我做飯,她……身體不太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隱約能聽到父母低低的嘆息聲,隨即傳來母親溫柔的帶着釋然的聲音:“好,媽讓王媽明早就過來。你啊,別太着急,好好照顧她。爸媽都在呢。”
次日清晨,陽光如碎金般灑進房間,在顏柒柒蒼白的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柔光。她剛想撐着坐起身,胃部的劇痛突然襲來,疼得她瞬間蜷縮成蝦米,額角的冷汗順着下頜滴落,在枕頭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江馳推開房門看見這一幕的瞬間,掌心的瓷碗“哐當”晃了晃,險些滑落,滾燙的蓮子羹濺在虎口,帶來尖銳的灼痛,他卻渾然不覺。顫抖的手指在床頭櫃的藥瓶堆裏慌亂翻找,好不容易捏出藥片,另一只手已經迅速攬住她的後背,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
“乖,把藥吃了就不疼了。”聲音裏裹着難以察覺的顫意,指尖輕輕撬開她因疼痛而緊咬的牙關,溫水混着藥片緩緩喂入口中,目光緊緊鎖着她,眼底的慌亂幾乎要溢出來。
看着她皺起的眉頭漸漸舒展,急促的呼吸慢慢趨於平穩,他懸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再次端起碗時,掌心的溫度怎麼也暖不熱冰涼的瓷壁,指尖觸到的涼意順着血脈往心裏鑽。
“嚐嚐王媽熬的蓮子羹,甜而不膩,等我學會了,天天熬給你喝。”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仿佛方才的慌亂從未發生過。
用銀勺舀起琥珀色的羹湯,他湊近唇邊輕輕吹氣,細密的白霧在眼前升騰,沾溼了睫毛也渾然不覺。直到指尖試到碗壁的溫度恰好溫涼,才小心翼翼地遞到她唇邊。
青瓷碗沿凝結的水珠,順着圓潤的弧度滑落,滴在他微微顫抖的手背上,宛如一滴隱忍了許久的淚。
顏柒柒望着他專注的眉眼,突然想起高中時他偷偷遞來的草莓糖,糖紙裏裹着的,正是這般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自己能吃。”她輕聲說道,聲音裏帶着幾分虛弱和倔強,指尖微微抬起,想去夠那只銀勺。
“就讓我喂你吧,”江馳輕輕避開她的手,語氣裏帶着不易察覺的懇求,“這是我盼了好久的事。”
蓮子羹的甜香在舌尖漾開,混着暖意滑入喉嚨。江馳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從她微顫的睫毛到抿起的唇角,像是要將此刻的每寸細節都刻進心底最深處。
江馳突然攥緊顏柒柒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她手背殘留的淡青色針孔,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焐熱她微涼的皮膚。
晨光斜斜地淌進來,在他瞳孔裏碎成點點星光,卻掩不住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柒柒……”喉結重重滾動三次,才從齒縫間擠出沙啞的字句,“三天後……我們結婚吧。”
望着他眼底翻涌的熾熱,十年前籃球場上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與此刻眼中盛滿緊張與懇切的男人漸漸重疊,模糊了時光的界限。
顏柒柒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蒼白的臉頰泛起淺淺的粉,她輕輕點頭:“好。”
這一刻,時光仿佛在空氣裏凝固,只有兩人交握的手,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心跳。無論前路有多少風雨,有多少未知的艱難,他們都將牽緊彼此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