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客廳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顏柒柒窩在沙發裏,指尖反復摩挲着江爸爸送的那枚平安鎖,銀質的紋路被體溫漸漸焐得溫熱。
江馳坐在一旁翻着本舊相冊,餘光卻時不時飄向顏柒柒。見她臉色透着幾分蒼白,他連忙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掌心的溫度帶着小心翼翼的關切,“累不累?要不回房躺會兒?”
顏柒柒搖搖頭,往他身邊挪了挪,肩膀抵着他的胳膊:“不困。”視線落在相冊裏那張泛黃的合影上——十歲生日那天,她站在奶油蛋糕前,舉着沾了糖霜的手比耶,顏爸爸半蹲着從身後抱住她,眉眼間全是溫柔的笑意。
“你看我爸那時候,”她指尖輕點照片裏顏爸爸的鬢角,聲音輕得像嘆息,“頭發還黑着呢。”
江馳順着她的指尖看去。照片裏的顏爸爸穿着件幹淨的白襯衫,眉眼舒展,鬢角利落得沒有一絲雜色。再想起中午他擦門框時鬢角的灰白,心裏一軟。
“叔叔這輩子,爲你操了太多心。”江馳合上相冊,握住她微涼的手,指尖輕輕捏了捏她的指節,“以後我和你一起照顧他。”
顏柒柒望着他,他認真的樣子燙得人心口一熱。她湊過去,把頭埋在他頸窩,呼吸拂過他的鎖骨,“江馳,謝謝你!”謝謝你像一束光,闖進我曾經漆黑的世界。
“傻丫頭,”江馳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該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願意來見我,給我一個照顧你的機會。
傍晚時,夕陽把天邊染成橘粉色。顏爸爸系着圍裙從廚房出來,手裏端着一盤糖醋排骨,油光鋥亮的醬汁裹着肋排,酸甜的香氣順着熱氣飄出來,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開飯嘍!”他把盤子往桌上一放,眼角的笑紋裏盛着暖意,“小江嚐嚐,當年啊……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江馳先夾了一塊,醬汁在筷子上拉出細細的糖絲。入口時酸甜剛好裹住肉香,排骨燉得酥爛,輕輕一抿就脫骨。他眼睛亮起來,真心實意地贊嘆:“叔叔,您這手藝也太絕了!”
顏柒柒望着顏爸爸,卻見他沒動筷子,只是盯着那盤排骨出神,指尖在桌沿輕輕敲着,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想着什麼久遠的事。
晚飯的餘溫還沒散盡,暖黃燈光漫過木紋地板,在牆角投下柔和的光斑。顏柒柒挨着顏爸爸坐下,沙發的布料隨着兩人的重量微微陷下去,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響。
“爸,”她開口時,聲音輕得像羽毛,目光掃過父親鬢角,那裏新添的幾縷白發在燈光下泛着銀光,刺得她眼睛微微發澀,“我昨天去見了李阿姨,小圓寶的事……”
顏爸爸沒有看她,只是緩緩站起身。他的背影在燈光裏拉得很長,帶着幾分孤寂。
他走到臥室角落的衣櫃前,拉開最深處的抽屜,指尖在半空頓了頓,從中取出一個溫潤的物件——紅綢包的邊角已經褪色發白,綢面上的暗紋被歲月洗得模糊。
他把紅綢包放在掌心,慢慢展開。裏面躺着一支老式鋼筆,銀色的筆身早已褪色,露出底下斑駁的金屬底殼。筆帽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啓明”二字,筆畫邊緣已被摩挲得圓鈍,像是被無數個日夜的思念磨平了棱角。
“小李的事,小圓寶的事,我都知道,”顏爸爸背對着他們,聲音裏裹着太多東西,有嘆息,有悵惘,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我們之間隔着太多的東西了——就像當年她親手刻的字,如今也只剩歪斜的筆畫,像極了我們被歲月揉碎的承諾。”
顏柒柒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時,聞到熟悉的皂角香混着廚房飄來的油煙氣,那是從小到大縈繞鼻尖的味道。她輕輕握住父親的手,掌心的老繭硌得她指腹發疼,那是幾十年握過菜刀、擰過扳手、修過燈泡的痕跡,每一道紋路裏都嵌着光陰。
“小圓寶一定也盼着你們好。”她的指尖摩挲着那些老繭,“以前我把自己困在黑暗裏,連帶着你們也跟着我熬……現在才明白,人這一輩子,遇到真心喜歡的人有多不容易。小圓寶的事已是遺憾,但我們不能讓餘生都在遺憾中度過。爸,總得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不是嗎?”
顏爸爸沒有說話,紅綢包在他掌心微微發顫。客廳裏只剩下掛鍾的滴答聲,一秒,兩秒,敲在人心上。
許久,他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臉,轉身時眼角還泛着紅。“明兒陪我去趟菜市場吧,”他低頭盯着鋼筆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卻帶着暖意,“她最愛吃我做的糖醋排骨,說比飯店的還夠味兒……”
他的指尖又在那“啓明”二字上輕輕劃了一下,像是在描摹藏了太久的念想。筆杆上那道細微的劃痕——當年李阿姨不小心刻歪的地方,如今倒成了最清晰的印記。
身側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卻讓江馳渾身一僵,瞬間慌了神。他連忙伸手扶住顏柒柒,指尖剛觸到她的手背,一股涼意就順着指腹猛地竄上來,沁得他骨頭縫都發麻。
“叔叔您看,”江馳的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急切,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將她的手整個攏在掌心,微微低頭,溫熱的氣息混着心疼一起呵在她手背上,白氣氤氳裏,他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手涼成這樣了……”
顏爸爸擦鋼筆的動作猛地頓住,隨即笑着擺擺手:“是我老糊塗了,光顧着說話。客廳風大,柒柒,帶小江去你房裏歇會兒吧。”
他說着,把鋼筆輕輕放進紅綢包裏,像把沒說完的話又悄悄鎖了回去。顏柒柒應了聲,江馳將她的雙手攏在掌心,兩人轉身時,還能聽見身後“沙沙”的腳步聲,混着窗外漸起的風聲,正輕輕落進漸濃的暮色裏。
推開門的瞬間,江馳的目光就被書桌上那方相框攫住——玻璃面反射着暖融融的光暈,框裏方圓圓手臂環着顏柒柒的肩,兩人腦袋親昵地抵在一處,眼睛彎成月牙,齊齊望着旁邊那個抱着籃球的少年。少年穿着紅色的球衣,額發被汗水浸溼,正仰頭笑得張揚。
他幾乎是屏住呼吸走過去,站定在書桌前時,瞳孔微微收縮。指尖觸到相框邊緣冰涼的金屬,喉間溢出的聲音帶着點恍惚的喟嘆:“這張照片……我們什麼時候拍的?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顏柒柒聞言,指尖在相框兩側暗扣上靈巧一勾,只聽“咔嗒”一聲輕響,原本一體的相框沿着中軸線向兩側翩然展開,變成了兩張獨立的照片。
她歪着頭,指甲輕點着左側那張——上面的江馳正仰頭笑得開懷,陽光斜斜打在他臉上,把絨毛都照得根根分明。“這是圓圓偷拍的。”她的聲音裹着蜂蜜般的甜意,“那天你打完比賽,投進致勝的三分球,抱着球在操場邊時,我跟圓圓躲在梧桐樹下,偷偷看了你好半天呢。”
江馳的指尖順着展開的相框邊緣滑下去,忽然想起那天午後的風——風裏飄着梧桐葉的清香,遠處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沒應聲,其實也一直在悄悄望着,躲在梧桐樹下說着悄悄話的她。
“這本《五三》你居然還留着?”江馳的目光落在奶白色台燈底座下壓着的練習冊上,伸手抽出來時,記憶忽然清晰起來——晚自習下課後,他背着書包正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看她扎着高馬尾的背影在人群裏晃晃悠悠。誰知她猛地轉身往教室跑,兩人撞了個滿懷。散落的書本混成一團,慌亂中撿錯了書,後來想着找機會換回,總是陰差陽錯,竟成了誰也沒再提的事。
他翻開泛黃的扉頁,少年時龍飛鳳舞的名字赫然在目,墨跡邊緣還暈着淡淡的水痕。正怔忡間,一片幹枯的金黃色忽然從紙頁間飄落,帶着陳舊的草木氣息。
江馳拾起,見是朵壓得扁平的向日葵,疑惑道:“這是……?”
顏柒柒捂嘴輕笑,“某人高二那年放我課桌上的呀。”她伸手戳了戳那朵幹花,“早上一來就看見了。”
江馳心頭一顫。那天清晨,他攥着從爺爺花圃裏偷折的向日葵,花瓣上還沾着露水,趁着早上沒人,偷偷放在她的課桌上。原來她早就知道是他。
“還有這個,”顏柒柒拿起桌上的玻璃瓶,裏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紙,都被折成小巧的愛心,在台燈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她倒出幾顆在掌心,娓娓道來:數學課上,他偷偷遞來的橘子糖,還帶着掌心的溫度和汗意;體育課間隙,他分享草莓軟糖時,總借着擦汗的動作,偷看她被風吹起的發梢;還有無數次課桌前的耳尖泛紅、欲言又止。
她數着糖紙的聲音像浸在溫水裏,江馳卻覺得眼眶有些發燙。原來他藏着的那些少年心事,早被她一一拾起,妥帖地藏在了時光的褶皺裏。
他伸手覆住她捧着糖紙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糖紙滲進去,聲音沙啞:“你怎麼會知道……”
尾音還飄在空氣裏,顏柒柒忽然踮腳在他臉頰親了一下,像顆突然在舌尖化開的糖。“以前哪知道呀。”她仰頭望着他,眼尾眉梢都帶着笑,“後來看了圓圓的日記,聽杜思齊絮絮叨叨講了好些,才慢慢把過去的小細節串起來……”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胸口,眼睛亮得像當年操場上空的太陽:“不過啊——你以爲那時候,就只有你在偷偷看我嗎?”
說到圓圓的日記,顏柒柒取過那本磨破了角的筆記本,緩緩攤在書桌上。泛黃紙頁上歪斜的字跡裏,似乎還留着當年的溫度。
窗外的晚風裹着梔子花香溜進來,掀起紗簾一角,露出天邊半輪弦月。她忽然傾身湊近,溫熱的氣息拂過他泛紅的耳垂: “江同學——”尾音拖着狡黠的弧度,“到底誰想搶圓圓‘小太陽’的位置?爲什麼我和圓圓跑遍便利店,都買不到同款的糖果?”
江馳望着她眼裏跳動的月光,那片清亮裏晃着他的影子。抬手將被風吹亂的一縷發絲別到她耳後,輕聲道:“向日葵是我送的。因爲我也想做你的‘小太陽’,想讓你的目光,偶爾也能追着我跑。”
說到糖,他從口袋裏摸出顆草莓糖,糖紙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澤,撕開時“刺啦”一聲輕響,像扯破了藏了多年的心事。他抬手將糖塞進她嘴裏,甜味瞬間在舌尖漫開。“那些糖,是我讓王媽按你的口味做的。”他用指尖輕輕戳了戳她含着糖鼓起來的腮幫,眼底漾着笑意,“知道你喜甜怕酸,橘子味的特意少放了兩分酸,草莓味的要多放三分糖。”
草莓糖在舌尖緩緩化開,甜意漸漸漫過喉嚨。顏柒柒望着窗外的弦月,眼神溫柔:“你看那月亮,像不像高二那年你藏我書包裏的香蕉味軟糖?”
“不像,”江馳低頭,在她發頂落下一個輕吻,聲音裹着化不開的寵溺,“月亮哪有我家柒柒甜。”他拇指輕輕摩挲着她唇角沾着的一點糖漬,低頭覆上她的唇。
草莓味的甜從她舌尖漫進他的唇齒間,混着晚風裏的梔子香,在兩人交纏的呼吸裏愈發濃鬱。他含着她的唇瓣輕輕廝磨,那句“哪有現在甜”仿佛是含着她的舌尖飄出來的,甜滋滋的。起初他的吻很輕,像怕碰碎了這滿室的甜,可藏了太多年的急切終究按捺不住,漸漸加深,帶着少年時未說出口的渴望,一點點攻城掠地。
窗外的弦月不知何時悄悄躲進雲裏,紗簾被風掀起又落下,將滿室的月光與甜意,都輕輕攏在了一起。
許久,顏柒柒才從方才的悸動中緩過神來。她微微側頭,平復着略促的呼吸,指尖輕輕撫過江馳掌心那道陳年疤痕,許久才開口,嗓音浸着剛被吻過的微啞,帶着幾分柔軟:“江馳,明天陪我去看看圓圓吧。我想親口告訴她我們的好消息,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跳起來。”
江馳望着她眼尾尚未褪去的潮紅,反手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扣緊,仿佛想將這片刻的溫存攥得更牢些。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相貼的肌膚漫過來,裹着沉甸甸的承諾:“好,我們一起去。”
目光不經意掃過腕間的表,泛着冷光的表盤上,銀灰色指針正不偏不倚地停在十點整,秒針滴答走動的輕響,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
窗外的夜色早已漫過窗櫺,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江馳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喟嘆,不得不緩緩鬆開相扣的手,指尖撤離時特意在她掌心輕輕按了按,像是在做無聲的告別。
轉身的動作帶着幾分滯澀,他一步三回頭地往門口挪,目光黏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樣刻進眼底。滿心的不舍像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過心口,幾乎要將他淹沒。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輕輕捏了捏顏柒柒的手,聲音壓得很低:“你該休息了。”轉身時指尖擦過她發燙的掌心,那點溫熱勾得他只想賴着不走。
巷口梧桐樹影裏,司機王叔開着黑色SUV早已靜靜等候。半開的車窗飄來《月亮代表我的心》,音符撞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江馳剛拉開車門,顏爸爸望着他眼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珍視與不舍,想起白天他鄭重的承諾,心頭忽然一軟。他清了清嗓子,喉間滾過一聲輕快的笑,揚聲喊住他:“小江,以後就叫爸吧!”聲音裏裹着長輩的慈愛,還摻着點如釋重負的釋然,“把柒柒交給你,我放心!”
“哎,爸!”江馳猛地轉身,眼底的驚喜幾乎要溢出來。他快步走回門口,輕輕將顏柒柒摟入懷中,下巴在她發頂蹭了又蹭,呼吸間盡是眷戀:“乖乖睡,明天我來接你。”
黑色的SUV緩緩駛離巷口,尾燈在巷口拐了個彎,電台裏的旋律漸漸消散在夜色裏。顏爸爸抬手揉了揉女兒發梢,轉身時,眼角皺紋裏都盛滿了欣慰的笑意。
月光順着雕花窗台流淌進來,漫過書桌,漫過裝着糖紙的玻璃瓶,漫過那本攤開的日記,將這份沉甸甸的愛意,細細織進夏夜綿長的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