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儀仗帶着肅殺之氣遠去,蹄聲漸消,義莊院內卻並未恢復平靜。留守的禁軍加強了巡邏,眼神警惕地掃過每一個角落,經過昨夜和清晨的連番變故,無人再敢有絲毫鬆懈。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屍臭味尚未散盡,又摻入了新的緊張和凝重。
謝長青獨立於院中,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波瀾。公主的臨時“委任”像是一道催命符,也是唯一的生機。他必須在這有限的時間和空間裏,挖出足夠分量的東西。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那具剛剛被剖驗的流民屍體。腹腔敞開的慘狀觸目驚心,那些細微的蟲卵和幼蟲在光線下更顯詭異。他小心地用油紙包取了部分蟲卵樣本、胃容物(包括那些草根碎末)以及指甲縫裏的黑土血垢,分別標注收好。這些都是關鍵物證。
然後,他走向那堆白骨。公主臨走前命令他並案調查,直覺告訴他,這些毒骨與今天的“赤冥烙”蟲卵案,或許存在着某種隱秘的聯系。
他再次戴上自制手套,將那些泛着青黑色的毒骨一一取出,放在幹淨的木板上。在明亮的光線下,他更加仔細地觀察骨骼表面的每一處細節。
不僅僅是顏色異常。在幾根長骨的關節面以及肋骨內側,他發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像是被什麼微小生物啃噬過的、密密麻麻的淺坑窪痕跡!這絕非自然腐蝕或動物啃咬能形成!
一個驚人的猜想浮上心頭。
他立刻取來放大鏡,對準那些坑窪痕跡仔細觀察。痕跡非常陳舊,早已與骨骼融爲一體,但在高倍放大下,依然能看出其規則而詭異的形態——並非胡亂啃咬,倒像是某種特定生物留下的、帶有規律性的噬痕!
難道……這些中毒而死的人,骨骼也被類似的蠱蟲侵蝕過?只是年代久遠,蠱蟲早已死亡消失,只留下了這些無法磨滅的痕跡?
如果猜想成立,那麼這種詭異的、能侵蝕骨骼的蠱蟲,與今天發現的、在腹腔孵化的蠱蟲,是同一來源?還是同一種蠱蟲的不同階段或變種?
謝長青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意味着,利用這種陰毒蠱蟲害人的行徑,絕非近期才開始,可能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形成了某種傳統或儀式?而眼前的毒骨受害者,和今天的流民,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那個神秘少年認得此毒,還有緩解的草藥……他是否也知道這蠱蟲的存在?
謝長青強壓下心中的驚駭,繼續查驗。他又將注意力轉回那兩具較新的疑案屍體。
縊死男屍耳後發現的幹涸膠質,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淡黃色,質地特殊,帶着極淡的鬆香氣味。這絕非普通油漆或膠水。
“某種特制的易容膠?或者……面具黏貼的殘留?”謝長青猜測着。死者可能僞裝過身份?他仔細檢查了屍體的面部皮膚和發際線,果然發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不自然的拉扯痕跡和輕微紅腫,之前被屍斑和腐敗掩蓋了。
而腹脹男屍指腹的厚繭,經過更仔細的觀察,謝長青發現其磨損方式非常特殊,集中在指尖特定區域,更像是長期進行某種極其精密的雕刻、篆刻,或者……操縱某種微小機關所致?絕非普通匠人。
這兩具屍體,也透着不尋常。
最後,他的目光落回了那具女性的骸骨。公主因“赤冥烙”的出現而暫時轉移了注意力,但這具來自鳳榻下的骸骨,依舊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他重新審視那頭骨下頜骨的裂紋,以及頸椎處發現的金絲楠木焚燒殘屑。裂紋的受力方式,確實如他之前判斷,是被人猛力自下而上托擊所致,目的是強行閉嘴。但除此之外,在頭骨的枕部(後腦勺),他發現了一處極其隱蔽的、線性的骨裂痕跡,非常輕微,幾乎愈合,但確實存在。
“生前受過擊打,導致短暫昏迷?”謝長青推測着作案過程,“然後被拖到鳳榻下,在密閉空間內,被強行……滅口?”因爲空間狹小,掙扎中撞到了頭?或者凶手用了別的手段?
金絲楠木殘屑……皇宮大內……能接觸到鳳榻的人……
一個個念頭閃過,但他掌握的信息太少,無法拼湊出完整圖像。
他將所有發現——毒骨的噬痕、縊死男的易容膠、腹脹男的指繭、女性骸骨的枕骨裂痕,以及“赤冥烙”蟲卵、黑土、草根碎末——全部用炭筆以密語符號詳細記錄在紙上。
這些散碎的線索,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急需一根線將它們串起來。
他需要更多信息。關於“赤冥烙”的舊案卷宗,關於嵐州礦場的分布和土壤特性,關於那種奇特草根的來歷,關於州衙王捕頭的行蹤……
但這些都不是他現在能輕易獲取的。他被軟禁在此,能動用的資源極其有限。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際,一名留守的禁軍隊副走了過來,臉色有些奇怪,遞過來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東西。
“謝大人,這是在清理那疤臉漢子屍體時,從他貼身的暗袋裏發現的。之前混亂,未曾留意。”
謝長青心中一動,接過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裏面竟然是一塊做工粗糙、卻沉實無比的黑色鐵牌!
鐵牌呈長方形,邊緣未經打磨,表面沒有任何花紋,只陰刻着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礦監”。
礦監?
謝長青瞳孔一縮!嵐州的礦監?一個礦監手下的人,爲何會扮作賭坊打手,來義莊行凶?是私人恩怨,還是……奉命滅口?奉誰的命?礦監與“赤冥烙”、黑土、蟲卵又有什麼關系?
線索似乎開始交織,指向了一個共同的方向——嵐州的礦場!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派去州衙的禁軍快馬加鞭趕回,飛身下馬,沖到隊副面前,急聲稟報:
“報!州衙王捕頭已於昨夜失蹤!其家中一片狼藉,似有打鬥痕跡!據其鄰舍稱,昨夜曾聽到王捕頭與人激烈爭吵,提及……提及‘礦塌了’、‘封不住口’等語!”
礦塌了?封不住口?
謝長青猛地抬頭,看向手中那塊“礦監”鐵牌,又想起流民指甲縫裏的黑土和胃裏的蟲卵……
一個可怕的聯想驟然成形!
難道所謂的“礦塌了”,並非指礦井坍塌,而是指用流民進行某種見不得光的“礦坑”實驗或祭祀出了問題,死了人,無法掩蓋了?
而“封不住口”,是要殺掉所有知情人?包括可能了解內情的王捕頭?以及……他這個意外發現屍體的殮屍官?!
所以才有疤臉漢子奉命來襲殺?所以王捕頭才匆忙失蹤(或被滅口)?
這一切的源頭,似乎都指向了嵐州那些深不見底的礦洞!
“殿下現在何處?”謝長青急聲問道。
“殿下已親赴州衙坐鎮,正在徹查王捕頭失蹤案及所有與礦務相關卷宗!”禁軍回答。
謝長青心念電轉。公主去了州衙,那邊現在是風暴中心。而這裏,義莊,這些屍體,反而可能藏着更直接、更駭人的證據!
他必須立刻行動!
“立刻準備火把、繩索、長鉤!”謝長青對禁軍隊副沉聲道,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我要再下驗屍房,重點查驗所有近期送來、死狀疑似‘意外’或‘病亡’的青壯年男屍!尤其是……身上可能帶有輕微擦傷、骨骼有異常、或者口腔、指甲縫裏殘留黑色礦塵的!”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黑暗的礦坑深處,埋藏的不僅僅是礦石,還有更多被“赤冥烙”標記、被蟲卵吞噬、或被無聲滅口的冤魂!
而揭開這一切的關鍵,或許就在這亂葬崗的累累白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