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敢入府搜查嗎?”
最後一句擲地有聲,帶着明顯的挑釁。
堂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趙知節身上。
趙知節面色不變,心中卻是一沉。
公主府是什麼地方?那是鎮國太平公主的府邸,沒有確鑿證據和陛下手令,誰敢輕易闖入搜查?
更何況還是搜查一位剛剛立下大功、正得寵信的典藥!頂多也就是求公主交人,讓那位典藥配合查案,可是無真憑實據,公主是不可能交的,這關系到臉面!
他沉吟片刻,緩緩道:“孫奉御,查案講究真憑實據。沖突之事,本帥自會向武縣主求證。但若僅憑此事便要搜查公主府……”
他搖了搖頭,語氣堅定:“恕難從命。”
一旁的晏明霄輕笑一聲:“孫奉御,若下官沒記錯,剛才是您親口斷定,此乃五階劇毒?毒中聖品?”
孫懷瑾拂袖道:“是又如何!”
晏明霄笑道:“這可奇了,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入府前必定經過嚴密搜查,初來乍到,得封典藥後,也必定被嚴密監視。你的意思是,他是靠自己的本事,在一兩天之內、眼線注視之下,配制出了讓你都束手無策的絕世奇毒?孫奉御,您不覺得,您這個‘推測’,太過匪夷所思了嗎?!”
孫懷瑾一時語塞,臉色漲紅。
世間絕毒多半配制艱難,耗時日久,絕非一蹴而就。
他浸淫藥道數十載,深知其中艱辛,比如那令人聞風喪膽的五階絕毒“碧落黃泉”,需采集朔望之交的七種不同瘴癘之氣,輔以深埋地底百年的陰沉木心,在特定時辰以文武火反復淬煉四十九日,方得一絲毒液,中者三日之內血肉消融,如墜黃泉。
又比如“仙人醉”,此毒無色無味,需取雪山之巔沉睡百年的冰魄蠶絲,浸泡於匯集九種奇花汁液的玉髓之中,再置於星輝下汲取月華整整三年,方能成就,一旦中毒,初時如登仙境般飄飄然,繼而神魂永醉不醒,在極樂幻境中悄然隕落。
這些五階劇毒,無一不是耗費數年心血、集齊天時地利的產物,豈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少年能在彈指間完成的?
但也有例外,他馬上想到一個例子:“還有‘河魨毒’發作時間極短!入腹之後,快則一炷香便……”
晏明霄打斷道:“張守拙之死用了一炷香?信封上有河魨毒?丁點兒河魨毒能殺人?!孫奉御也是醫道大家,今日見面當真大失所望!陸長風治好了薛公子,讓太醫署顏面掃地,以張守拙的性情嫉賢妒能倒也罷了,萬萬沒想道,連你也想挾私報復,不顧情理,一味攀扯!!”
"放肆!"
孫懷瑾勃然變色,這話要傳出去,他數十年聲譽必將毀於一旦!
趙知節正要打圓場,晏明霄卻步步緊逼:"指證陸長風不合常理,反倒是孫奉御您——既與死者師出同門,熟知其恩怨糾葛;又執掌尚藥局,能接觸天下奇毒。"
她突然逼近一步,壓低聲音:“要說誰最可能取得五階劇毒......您的嫌疑,恐怕比那位遠在公主府的陸典藥更值得深究。"
這話如同驚雷炸響,堂中頓時譁然。
所有目光齊刷刷聚焦在孫懷瑾身上。
“你、你……”
孫懷瑾氣得渾身發抖,指着晏明霄,半天說不出話來。
“夠了!”
趙知節適時上前,沉聲道:“案情未明,豈可相互攻訐!孫奉御,你的線索本帥已記錄在案,自會詳查!晏明霄,你立刻帶人排查太醫令近日交遊,不得有誤!”
他各打五十大板,強行壓下了這場爭執,但懷疑的種子已然播下。
孫懷瑾臉色鐵青,深知自己今日不僅未能禍水東引,反而惹了一身腥臊。
他狠狠瞪了晏明霄一眼,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只是那背影,已帶上了幾分倉惶——不是因爲不良人,而是因爲陸長風!
他忽然想起來,若陸長風真有在短時間內配制出五階絕毒、彈指殺人的手段,自己這次指認,只怕已經得罪了他……
一股寒意順着孫懷瑾的脊椎直沖頭頂,讓他心底一片冰涼!
待他走遠,趙知節才低聲道:“明霄,你方才太過鋒芒畢露了,他是藥王谷的人,還是要敬三分。”
晏明霄不以爲意:“繡影閣可不怕藥王谷!孫懷瑾分明是想禍水東引,不過……”
“不過什麼?”
“公主府離西市,還不到一裏啊……”
晏明霄看向公主府方向,眯起眼睛,喃喃道:“如果陸長風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配制出五品絕毒,他倒是確實可以輕鬆來回……”
趙知節一驚:“那你的意思是……”
晏明霄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有證據,也太過匪夷所思!還是孫懷瑾更有嫌疑,畢竟張守拙死在走出奉御值房之後,誰知道他們兄弟在密謀什麼……也可能是他知情不報,張守拙招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孫懷瑾既不敢說,也不敢惹……”
她深深嘆氣:“這件案子不好破,看師傅你的了。”
趙知節苦笑搖頭:“別叫我師傅,擔不起,叫我老趙就行了。真若不成,也只能上報你師兄了。”
晏明霄笑道:“他們大理寺只怕也沒辦法。先查案吧。”
……
公主府。
靈樞院偏廂小廚房。
陸長風親自端着一鍋奶白色的魚湯,放在早已備好的小炭爐上,鮮香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桌旁圍坐着幾人:清冷依舊的醫監沈靜琬,新提拔的醫佐陳景安,新任醫正柳明煙,以及侍立在陸長風身側的青黛。
當衆人看清湯中那色澤如玉、紋理獨特的魚肉時,臉色都微微一變。
“陸、陸典藥!”
柳明煙聲音有些發緊,忍不住開口,“這這……這莫非是河魨?”
陳景安也皺緊了眉頭,語氣謹慎:“典藥,河魨有劇毒!即便處理得當,也……”
連一向清冷的沈靜琬,目光落在湯鍋上,眼神裏也透着一絲不贊同。
河豚有毒,人盡皆知。
爲一口鮮美賭上性命,在他們看來,實在不值。
青黛看着那鍋湯,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她自然也是怕的,這河魨還是她買的,如此劇毒之物,不好帶入府中,以免危及殿下……只是她沒想到,陸長風竟然是自己做自己喝,哪怕請府中庖廚做也好啊!
按理說,她應該擔心,但當看見陸長風那平靜而自信的側臉時,心中的疑慮頓時消散了大半。
她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輕聲道:“先生,讓奴婢先……”
“別急。”
陸長風抬手止住了她的話,微笑道:“今日我請客,自然是我先來。”
他拿起湯匙,不緊不慢地舀起一勺奶白色的湯,輕輕吹了吹氣,在衆人緊張的目光注視下,坦然送入口中。
他細細品味着,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仿佛在享受無上美味,全然不顧周圍幾人屏住的呼吸。
“嗯,火候正好,鮮甜無比,不愧‘西施乳’之美譽。”
他放下湯匙,這才像是閒聊般說道:“不用擔心,河魨雖毒,然自前朝便有專司此道的‘鮭魚匠’,去毒之法世代相傳,堪稱絕藝,長安城中就不只一家,我閭巷行醫時,曾有幸結識一位老師傅,習得此法,其要訣在於眼明手快,去盡肝、卵、目、血,便能得享美味。”
說着,他將那塊魚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神態悠閒,哪有半分中毒的跡象?
見他如此從容,衆人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鬆。
青黛看着他侃侃而談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與欽佩,沈靜琬的目光中也少了幾分清冷,多了一絲探究。
陸長風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知道疑慮已消大半,又等了一會,讓他們看到自己並無異狀,這才伸手示意:“諸位,請吧,涼了,風味便差了幾分。”
衆人放下心來,依言落座。
那魚湯入口,果然鮮甜異常,肉質嫩滑,實乃人間至味,就連沈靜琬眉眼間也舒緩了幾分。
正當席間氣氛漸趨融洽之際,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騷動,夾雜着急促的腳步聲和低語。
青黛放下湯匙,輕聲道:“奴婢出去看看。”
她起身離席,片刻後便返回,臉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走至陸長風身側,低聲稟報:“先生,外面傳來消息,太醫令張守拙……在太醫署內暴斃身亡!”
“什麼?”
柳明煙失聲低呼,陳景安也是一臉驚愕,連沈靜琬持匙的手也微微一頓。
張守拙雖非頂尖名醫,但也是太醫署令,堂堂朝廷命官,竟在官署內突然暴斃?
唯有青黛,在最初的震驚之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了那鍋奶白色的魚湯上。
河魨……劇毒……要一條老狗的命……
幾個詞在她腦海中飛速串聯。
她想起陸長風制作香水時那神乎其技的手段,想起他面對刁難時的從容與隱藏在平和下的鋒芒。
若說這世上有誰能將河魨之毒提煉到如此駭人聽聞的地步,在她認知中,唯有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陸先生能夠做到……方才先生一直在廚房裏……靈樞院僅靠西牆,牆外便是西市,自己中間有離開……
她心中已然明了,卻並未多說,反而拿起碗,重新喝了起來。
陸長風神色淡淡,又舀起一勺湯,緩緩送入口中,細細品味着那極致的鮮甜,待咽下後,他才抬起眼,幽然嘆道:“真是……天妒英才啊。”
席間一片寂靜。
“呃……”
除了青黛,另外三人差點嗆住。
天妒?英才?張守拙?
這好像是三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