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齋的午後被紫藤花篩成流動的金斑。方壹今日難得卸下旗袍,換了身象牙白苧麻衫褲,長發束成高馬尾,露出光潔的脖頸,一對銜尾蛇銀耳墜隨着她掂量球棒的動作輕晃。那根舊球棒,是鬱楓從歸元閣積塵的角落翻出來的,包漿厚重,木紋深處隱有暗紅流光遊走,沉甸甸地壓手,像一段凝固的歲月。
“鬱楓,”她揚了揚下頜,指向庭院另一端充當投手的尹和文,語氣平淡,“接住它”
鬱楓苦着臉,戴着羽眉不知從哪個舊箱底扒拉出來的線頭綻開的破手套,站在充當“本壘”的石墩旁。
尹和文一身玄色勁裝目光沉靜如淵,手臂揮動間,白色硬球撕裂空氣,帶着沉悶的呼嘯直撲而來!
鬱楓幾乎是閉着眼,憑着感覺笨拙揮棒。
“碰!”
球軟綿綿滾到花圃邊,撞倒一株新栽的鈴蘭。
羽眉“哎呀”一聲,心疼地跑過去。
方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嘲弄,信步上前接過球棒,屈膝沉肩,一種狩獵般的氣勢無聲彌漫。
尹和文眼神微凝,手腕一抖,第二球以刁鑽角度激射而出!空氣嘶鳴。
球即將飛抵刹那,方壹眼神驟亮,如寒潭投入星火。擰腰,轉胯,沉肩,揮臂——動作一氣呵成,流暢如演練千百遍,帶着近乎暴烈的美感!
“砰——!!!”
震耳爆響!白色小球化作一道刺目彗尾,撕裂耳膜,以近乎垂直的軌跡直沖天穹!瞬間越過丈餘青磚院牆,消失在遠處灰黑色屋脊之後。
時間凝固一秒。
緊接着,遙遠地方傳來令人心悸的碎裂聲——譁啦。
庭院死寂,羽眉抱着曉蛇,嘴張成O型,尹和文眉頭緊蹙。
方壹緩緩收回球棒,馬尾劃出利落弧線。她蹭蹭鼻尖,目光理所當然轉向僵住的鬱楓。
“嘖,”紅唇輕啓,平淡如點評火候,“有人家窗戶要換了。”下巴朝巷口一點,沉甸甸球棒塞進鬱楓懷裏,“收拾幹淨。賠禮。”
球棒入手溫熱,鬱楓哀怨看去,方壹已走向茶案捻起杏仁酥,尹和文遞來沉甸甸靛藍錦囊,眼神裏分明是“好自爲之”。
鬱楓抱着“燙手山芋”,循着碎裂聲穿過兩條舊巷,繞過爬滿枯萎爬山虎的舊牆,在一處幽靜院落前停下。
青磚老牆,青苔長滿縫隙。一扇精致海棠紋雕花窗,中央赫然破開臉盆大的不規則窟窿,玻璃碴閃爍耀眼,晶瑩碎片散落窗下,宛如一地破碎的星辰,而陽光正毫無阻礙地從破洞射入,在室內投下晃動的明亮光斑。
鬱楓心情沉重地叩響厚重的木門。
“吱呀——”門開一縫。門後是位老婦人,銀絲一絲不苟挽成圓髻,素雅木簪。面容清瘦,皺紋如古樹年輪,雙眼卻溫潤明亮,沉澱着歲月的智慧。
她目光掠過鬱楓懷中的球棒,球棒上暗紅的流光讓她眼底掠過了然的神色,隨即落在他局促臉上,唇角牽起慈和微笑。
“是山泉齋的小夥子吧?進來,日頭毒。”聲音柔和悅耳。
鬱楓木訥地進門。院內別有洞天,青石板縫徒生綠意,清苦草藥香與陳年油墨氣息彌漫,通體雪白的貓兒懶臥廊下竹椅,骨碌碌的貓眼瞥了鬱楓一眼,漠然闔上。
“驚擾婆婆了,”鬱楓局促地放錦囊於桌上,深鞠躬,“玩鬧失分寸,打碎您的窗子。這是賠償,務必收下。我這就找工匠換新玻璃。”
老婦人溫和擺手,示意藤編圓凳。“一點玻璃,值當什麼。坐,喝口茶定神。”
接着便提着陶壺,嫺熟地倒茶,茶湯澄澈碧綠,茶葉的嫩芽沉浮,散發出清幽香氣。
“倒是那根引緣木,”老婦人的目光溫和落鬱楓臉,掃過桌腿邊球棒,笑意加深,“許多年沒見它這麼精神,鬧出大動靜。”
“引緣木?”鬱楓愕然。
“是啊,”老婦人啜茶,眼神悠遠,“此木非尋常木。百年前,是峨眉山巔千年桃木爲材,天生蘊藏靈性,引動偶然,牽系必然。
在雷雨夜,爲庇護樹下戀人,承受九道天雷,樹身焦枯,唯此材不毀,反在雷霆淬煉中靈性愈彰。”老婦人手指輕拂桌面,像是在觸摸無形的歷史。
“後來,有一個雲遊方士詫異於其靈異,砍下欲制法器,卻發現它性喜歡聚而非爭鬥,依天然形狀稍加打磨成法器,從此紅塵流轉,最後不知落入誰的手上,制成了球棒”老婦人的聲音平緩如。
“江南書院擊球比賽中,它讓誤會疏遠的同窗爭搶中相撞,冰釋前嫌,在塞外軍營擊球賽後,勢同水火的兩位將軍酒桌握手言和,前朝末年,紫禁城御花園,不得寵幸的妃子揮動它,無意擊飛蹴球落入皇帝懷中…命運絲線,常因它隨意一擊悄然改道,或系緊,或解開。”
老婦人看向鬱楓,洞悉世情:“近幾十年,世道紛亂,人心浮躁,它輾轉流落,靈氣沉寂,終落方家手中,蒙塵至今。”目光落回球棒,“直到今日,被方家丫頭石破天驚一棒打醒,積攢百年靈性勃發…還順帶,”指破窗,“打破我這扇擋了十幾年穿堂風的舊窗櫺。這緣,破得是時候。”
鬱楓心神震動,摩挲球棒光滑表面,暗紅木紋在掌心下傳來溫熱的脈動,如沉睡的心髒被喚醒。
鬱楓想起方壹揮棒時的眼神,球不可思議的力量……原來並非偶然。
“婆婆,您…認識方壹小姐?”
老婦人慈藹中帶深意:“一面之緣,那丫頭,像塊終年不化的玄冰,心思藏得比誰都嚴實。可冰層越厚,底下的火焰就會越熾。她讓你來,賠玻璃是假…”手指輕點桌面,篤篤輕響,“順道…讓我看看你,才是真。”
鬱楓心頭猛震,如重錘敲擊。看向引緣木,想起方壹漫不經心理所當然樣子,混雜驚訝,困惑,暖流在心底蔓延。試探?…關心?借老婦人的眼審視自己?
“年輕人,”老婦人起身,穩步步入稍暗的裏屋。
片刻,拿素色油紙包好小包遞來,“窗戶不必賠了。這包陳年杭白菊帶回去,給方丫頭清火。”
看鬱楓接菊花抱球棒告辭,送至院門,溫聲開口,字字清晰:“替我帶話:冰捂久了,當心連自己也凍傷。有些緣分,如這破窗,”指正涌入大片金色夕照破洞,“擋不住。與其修補,不如敞亮,讓風吹進,光照進。堵不如疏,順其自然,或許…別有一番洞天。”
夕陽下,拉長了鬱楓抱的身影。鬱楓忍不住回望。破洞的窗成了絕妙的取景框。
金輝涌入,潑灑堂屋青磚地,照亮每一寸角落。玻璃碴被暖光溫柔包裹,折射出七彩夢幻微光,顯現出奇異的美感。破敗與新生,殘缺與圓滿,交融。
鬱楓穿過暮色的巷子回到山泉齋。方壹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茶案旁,曉蛇盤於腕間,碧綠鱗片幽光微閃。
鬱楓默默將引緣木輕靠門廊牆角,油紙杭白菊小心地放在茶盤邊緣,菊香悄然逸散。
“窗修好了?”方壹並未抬頭。
“沒…”鬱楓低沉,“婆婆說不用賠。讓我帶菊花給你…清火。”
方壹頓住了。
“她還說…”鬱楓清嗓,模仿溫和平緩語調,“冰捂久了,當心連自己也凍傷。有些緣分,如那破窗,擋不住。與其修補,不如敞亮,讓風吹進,光照進。堵不如疏,順其自然,或許別有一番洞天。”
方壹沉默,暮色水墨渲染,吞噬了庭院的光線。紫藤花架的陰影籠罩了方壹的大半身子,方壹低垂着頭,鬱楓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她手指指節微緊,昏暗中腕間的曉蛇昂首,朝鬱楓方向無聲吐信。
庭院只剩風吹紫藤葉沙沙,遠處泉水叮咚。
沉默許久,久到鬱楓以爲不會再有回應,方壹才極輕“嗯”了一聲,飄忽如嘆息,融暮色之中。
方壹抬起眼。
目光不復平日的清冷,或偶爾促狹的淘氣,是種復雜的目光,如初春薄冰被陽光穿透,冰層下水流開始涌動——帶着點破心事的煩惱,還有一絲…近乎迷惘的脆弱。復雜在她眼眸中交織流轉,落在鬱楓的臉上。
鬱楓心跳如被引緣木擊中,猛漏一拍,隨即瘋狂擂動,血液奔流聲清晰可聞。
方壹的目光停留了一瞬,飛快移開,投向院牆外,昏暗中只剩模糊優美的剪影。
鬱楓以爲對話結束,欲悄然退下,方壹清冷聲音再度起,比晚風輕,清晰入耳:
“窗,破着…就破着吧。”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捻起茶案上的紫藤花瓣,“…開着,也挺好。”
花瓣在指尖無聲流轉,庭院徹底陷入黑暗,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