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珍閣的塵埃落定,山泉齋的庭院成了臨時的曬寶場。
方壹倚在紫藤花架下,指尖捻着煙鬥,鬱楓正依着她的指示,將那些剛拂去百年塵封的奇物小心安置在日光之下。
青銅古鏡躺在青石板上,鏡面晦暗,卻隱隱有模糊扭曲的影子在其中無聲蠕動,一尊巴掌大的白玉骷髏頭被擱在石鼓墩上,空洞的眼窩裏竟似有幽綠的磷火在日光下明明滅滅,還有那柄曾滲出父親血淚的殘劍,鬱楓將它們都橫置於鋪着素白棉布的矮幾上,劍身鏽跡斑斑,唯有靠近護手處,一點暗紅的印記仿佛永不幹涸。
就在鬱楓彎腰擺放一個用褪色紅綢包裹的狹長木盒時,山泉齋那扇生鏽的鐵院門被猛地推開了。
來人是個中年男人,穿着皺巴巴的西裝,頭發凌亂,眼窩深陷,嘴唇幹裂,渾身散發着一種被生活逼到絕境的焦躁氣息。
他跌跌撞撞沖進院子,目光如同餓狼般在滿院奇物中瘋狂掃視,最終死死釘在鬱楓手中的那個狹長木盒上。
“是它!就是它!”男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雙眼爆發出駭人的光芒,踉蹌着撲到鬱楓腳邊,膝蓋重重砸在青石板上也渾然不覺。
他伸出顫抖的手,卻不是搶奪,而是以一種近乎膜拜的姿態,虛虛地懸在木盒上方。
“求求您!把它給我!把它給我吧!”男人額頭狠狠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我叫李鬼,我知道這盒子!我知道裏面是什麼!我找了它半輩子!求您開恩,把它給我!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
庭院裏霎時安靜下來。羽眉抱着剛剪下的花枝,驚愕地站在花圃邊,尹和文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歸元閣的門廊陰影裏,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鬱楓捧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透過紅綢和木質滲入掌心,盒內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沉睡,又仿佛在無聲地窺伺着。
方壹終於動了“世間沒有偶然,只有必然,既然你被它吸引而來,這也是必然的事”。她緩緩放下手中的煙槍,踱步到李鬼面前,煙灰色的箭袖在微風中輕拂。她的目光落在他卑微匍匐的脊背上,又掠過他死死盯着木盒的貪婪眼神,最終停在他印堂處一縷若有似無的,鬱楓極爲熟悉的灰黑色氣息——那是絕望與巨大貪欲混合而成的、虛空的低語。
“李鬼,”方壹的聲音清冷如泉,不帶絲毫情緒,“你既知盒中之物,就該明白它的份量。”
李鬼猛地抬頭,臉上涕淚橫流,混合着塵土:“我知道!我知道!是‘通臂靈猿’的聖手!能通幽冥,能遂人願!我…我走投無路了!只有它能救我!”
方壹的視線轉向鬱楓捧着的木盒,那褪色的紅綢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她沉默了片刻,庭院裏只有李鬼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給你,可以。”方壹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但切記一點:此盒,萬不可打開。”
李鬼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隨即被更強烈的渴望淹沒。他連連叩頭:“是!是!我記住了!絕不開盒!絕不打開!謝謝您!謝謝小姐恩典!”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從鬱楓手中近乎搶奪地接過了那個狹長的木盒。當盒子入手的瞬間,他臉上痛苦焦灼的神情奇跡般地鬆弛下來,仿佛抱住了救命的仙丹,緊緊地將木盒摟在懷裏,枯槁的手指一遍遍撫摸着紅綢包裹的表面,眼神迷醉而狂熱。
“記住你的話。”方壹最後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如淵,仿佛已看透了某種注定的結局,“代價,從來都在暗處等着反噬。”
李鬼抱着盒子,千恩萬謝,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山泉齋的院門,背影消失在巷口,如同被無形的漩渦吸走。
鬱楓看着空落落的手,掌心殘留着木盒的陰冷和那人汗溼的觸感,心頭莫名沉重:“方壹小姐,那盒子裏…到底是什麼?還有那‘通臂靈猿’…”
“‘通臂靈猿’?”羽眉好奇地湊過來,手裏還捏着一朵藍紫色的繡球花,“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方壹沒有直接回答,她走到方才放置木盒的位置,蹲下身,指尖拂過青石板上被盒子壓出的一點點微不可察的痕跡,又沾起一絲李鬼留下的汗漬塵土。
“上古異種,生於幽冥與人世夾縫,”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飄渺,“其臂異化,蘊藏詭力,能短暫撬動因果之隙,爲握持它的有緣人…實現五個願望。”
“五個願望?”羽眉驚訝地捂住了嘴,“那豈不是想要什麼都能得到?”
尹和文從陰影中走出,眉頭緊鎖:“代價呢?”
方壹站起身,目光投向李鬼消失的方向,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代價?自然是有的。願望越大,反噬越烈。
撬動因果,豈能不付出對等的交換?那手臂實現願望的方式…往往帶着最深的惡意和扭曲。”方壹頓了頓,語氣帶着一絲冰冷的嘲弄,“何況,那盒子封存千年,裏面的東西早已不是祥瑞。它渴望着血肉,渴望着靈魂的墮落,它給出的‘實現’,本身就是一種最甜美的毒餌,引誘着握有它的人,一步步走向它預設的深淵。最重要的,”她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鬱楓和羽眉,“那猿臂被封在盒中,靠的是古老的禁制與它自身的沉寂。一旦開盒,見得天光人氣,它便徹底蘇醒,不再僅僅是實現願望的工具…它會成爲主人,會主動索取,會按照它扭曲的本性,去‘完美’地完成剩下的願望,直至將許願者連皮帶骨,吞噬殆盡。”
鬱楓倒吸一口涼氣,想起李鬼那貪婪狂熱的眼神和印堂纏繞的黑氣,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那…李鬼他…”
方壹輕輕撣了撣指尖的塵土,動作優雅卻帶着一絲事不關己的漠然:“路是他選的。盒子,是他求去的。誓言,是他親口許下的。我們,只需靜觀其變。”
李鬼抱着那狹長的木盒,如同抱着稀世珍寶,一路狂奔回到他那位於城市邊緣、破敗逼仄的出租屋,屋內凌亂不堪,充斥着廉價煙草和過期食物的酸腐氣味,牆壁上貼滿了被紅筆打叉的催債通知單。
他將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屋內唯一還算幹淨的桌子上,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着那褪色的紅綢。他搓着雙手,在狹窄的空間裏來回踱步,口中神經質地念念有詞:“五個願望…五個…不能開盒…不開盒…”
“第一個願望…”李鬼猛地停下腳步,對着木盒,聲音因激動而變調,“治好我的腿!治好這條該死的瘸腿!”
多年前一次失敗的跑路讓他摔斷了左腿,從此成了跛子,也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恥辱和謀生的巨大障礙。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我要我的腿完好如初!立刻!馬上!”
話音落下的瞬間,懷中的木盒微微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寒驟然從盒內爆發,瞬間席卷整個房間。桌上的水杯結了一層薄霜。李鬼只覺得一股冰冷刺骨的氣流猛地鑽入他殘疾的左腿!劇痛!如同無數冰針在骨髓裏瘋狂穿刺攪動!他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抱着左腿痛苦地翻滾。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劇烈的痛苦幾乎讓他昏厥。不知過了多久,那深入骨髓的冰寒與劇痛如同潮水般退去。李鬼癱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渾身溼透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他顫抖着,試探性地動了動左腿——靈活!前所未有的靈活有力!他掙扎着爬起來,嚐試着走了幾步,穩健無比!那條折磨了他十幾年的跛腿,竟然真的奇跡般地痊愈了!
狂喜瞬間淹沒了剛才的痛苦。他沖到鏡子前,看着鏡中自己行走自如的身影,發出癲狂的大笑:“靈驗了!真的靈驗了!哈哈哈!”他撲回桌前,對着木盒又親又摸,眼神中的貪婪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燒。五個願望的誘惑,像魔鬼的低語,徹底占據了他的心神。腿好了,只是開始!
幾天後,李鬼拿着僅剩的一點錢,走進了一家煙霧繚繞,人聲鼎沸的地下賭場。過去的他,因爲瘸腿和黴運,在這裏受盡白眼。如今,他昂首挺胸,目光掃過那些曾經鄙夷他的面孔,最終停在了一張玩骰寶的賭桌前。
他擠到最前面,將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拍在“大”的區域,心髒因緊張和期待而狂跳。“第二個願望,”他在心中瘋狂呐喊,“讓我贏!讓我連贏三把豹子通殺!”他死死盯着莊家手中搖晃的骰盅。
骰盅落定。開盅!
“四四四,豹子!”荷官的聲音帶着一絲驚訝。
李鬼面前的鈔票瞬間堆高。周圍一片譁然。
第二把,他押上所有贏來的錢,繼續押“大”。
骰盅再開:“五五五,豹子!”
驚呼聲更大了。
第三把,李振邦押上了他全部的身家性命,甚至包括剛剛贏來的巨款,孤注一擲地再次押“大”!他的眼睛赤紅,呼吸粗重,周圍賭徒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貪婪、嫉妒和難以置信。
荷官搖盅的手似乎也凝重了幾分。骰盅落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開盅的瞬間,賭場明亮的燈光毫無征兆地劇烈閃爍了幾下,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光線驟然變得慘白陰森!就在這詭異的光線下,骰盅揭開——三顆骰子,每一面都赫然是六個深邃如黑洞的點!
“六六六!豹子!通殺!”荷官的聲音幹澀而顫抖。
死一般的寂靜。隨即是炸開鍋般的瘋狂!李鬼狂笑着撲向那堆積如山的籌碼,巨大的財富帶來的眩暈感讓他徹底沉醉。然而,就在他觸摸到籌碼的刹那,指尖傳來一陣刺骨的冰冷,仿佛摸到的不是塑料籌碼,而是凍硬的屍塊。他猛地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絲灰敗的氣息悄然纏繞上來,但他已被狂喜沖昏頭腦,無暇顧及。
暴富的李振邦搬進了豪華公寓,穿上了名牌西裝。然而,過去的債主不約而同,很快循着金錢的味道找上門來。爲首的光頭疤臉男帶着幾個凶神惡煞的打手,堵在他的新家門口,獰笑着討要連本帶利的天文數字。
恐懼瞬間鎮住了李振邦,他看着對方腰間的匕首和惡毒的眼神,巨大的財富帶來的安全感蕩然無存。他躲進奢華的客廳,抱着那冰冷的木盒,如同抱着最後的救命稻草。
“第三個願望!”他對着盒子嘶吼,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讓王老三那幫人消失!永遠消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木盒在他懷中劇烈地震動起來!這一次的震動比前兩次都要猛烈,盒子表面那褪色的紅綢竟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暗紅光澤。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着鐵鏽和腐肉的氣味彌漫開來。
李鬼驚恐地感覺到,這一次,那股熟悉的陰寒並未直接作用於他自身,而是如同無形的觸手,瞬間穿透了牆壁,伸向了門外!
門外,正囂張拍門的王老三和他的打手們,聲音戛然而止。緊接着,是幾聲短促到極點的,仿佛被扼住喉嚨的悶哼。隨即,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李鬼渾身發抖,冷汗浸透了昂貴的襯衫。他壯着膽子,湊到貓眼前向外看去——門外空空如也!王老三和他的手下,連同他們的叫罵聲,威脅聲,仿佛人間蒸發,徹底消失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債務消失的輕鬆。李鬼腿一軟,癱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氣,看着懷中的木盒,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這願望實現的代價…似乎越來越可怕了。
深夜,李鬼從噩夢中驚醒,豪華公寓空曠寂靜得可怕。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燈火,卻照不進他內心的孤寒。他踉蹌着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映出他蒼白憔悴的臉。酒精灼燒着喉嚨,卻燒不暖那顆冰冷的心。
“阿珍…”他喃喃自語,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阿珍是他的發妻,在他最落魄,瘸着腿、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是阿珍打幾份工養活他,鼓勵他。可他卻因爲自卑和暴躁,在一次酗酒後,失手重重推了她一把…阿珍的後腦撞在了尖銳的桌角上…他永遠忘不了阿珍臨死前看着他,那難以置信又帶着一絲解脫的眼神。
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髒,比任何債務的催逼都要痛苦萬倍。酒精混合着悔恨的淚水,沖垮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第四個願望!”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木盒,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聲音嘶啞絕望,帶着不顧一切的瘋狂,“我要阿珍回來!讓她活過來!回到我身邊!我要彌補她!我要向她懺悔!”
這一次,木盒的震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整個盒子在他手中瘋狂跳動,仿佛裏面封印的惡魔正在奮力掙脫束縛!盒內發出沉悶而令人牙酸的抓撓聲,像是枯骨在刮擦木板!那褪色的紅綢瞬間變得如同浸透了鮮血,散發出濃烈的腥甜氣息!
房間裏的溫度驟降,窗戶玻璃上迅速凝結出厚厚的冰花,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燈光瘋狂閃爍,忽明忽滅,在慘白與黑暗的交替中,客廳中央的地毯上,空氣如同水波般劇烈地扭曲起來!
一個模糊的、熟悉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緩緩凝聚——是阿珍!穿着她生前最喜歡的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裙子!
李鬼狂喜地撲過去:“阿珍!阿珍!是你嗎?你回來了!我…”
他的聲音和動作,在距離那個身影幾步之遙時,如同被凍結般戛然而止。狂喜凝固在臉上,瞬間化爲無邊的驚駭和絕望!
那身影的確是阿珍的模樣,但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青灰,毫無生氣。更恐怖的是她的臉——半邊臉完好,依稀可見生前的溫婉輪廓,而另外半邊臉,從太陽穴到下頜,卻是一個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碎裂的顱骨、暗紅發黑的腐肉、甚至蠕動的蛆蟲都清晰可見!那個巨大的傷口,正是當年桌角撞擊的致命傷!
“阿…阿珍…”李鬼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胃裏翻江倒海。
那半邊完好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一種像是破舊風箱拉扯的、空洞而斷續的聲音:“你…後…悔…了…?”聲音冰冷,毫無情感,帶着來自墳墓的腐朽氣息。她抬起一只同樣青灰、指甲發黑的手,動作僵硬而詭異,緩緩伸向李鬼。
“不!不要過來!”李鬼魂飛魄散,尖叫着連連後退,撞翻了身後的酒櫃,昂貴的酒瓶噼裏啪啦摔碎一地。刺鼻的酒氣混合着屍體腐爛般的惡臭,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他看着阿珍那恐怖的身影一步步逼近,那伸出的手離他的臉越來越近,巨大的恐懼和極致的悔恨如同兩只巨手,徹底撕裂了他的理智。
“爲什麼?!爲什麼是這樣?!”他崩潰地嘶吼,目光死死盯住那個帶來這一切、也帶來無盡噩夢的源頭——那個放在地上正散發着妖異暗紅光芒的木盒!
封盒的紅綢無風自動,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盒內那令人心悸的抓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帶着一種殘忍的、嘲弄般的意味。李鬼腦中名爲理智的弦,在這一刻,伴隨着眼前逼近的亡妻鬼影和盒中惡魔的催促,徹底崩斷了!
“都是它!都是這個鬼東西!”一個瘋狂而偏執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住他的心髒,“是它故意害我!是它把阿珍變成這樣!只要毀了它!毀了它一切就能結束!”強烈的憎恨和絕望壓倒了對那個“萬不可開盒”誓言的恐懼。
“滾開!給我滾開!”他歇斯底裏地朝着阿珍的鬼影咆哮,同時猛地撲向地上的木盒!他不再去想什麼願望,什麼反噬,他只想徹底毀掉這個帶來不幸的根源!
他用盡全身力氣,瘋狂地撕扯着那層如同浸透了鮮血的紅綢!絲綢發出不堪重負的撕裂聲。紅綢被粗暴地扯下,露出了下面一個散發着金屬寒光的青銅長盒!盒蓋上,刻滿古老符咒,此刻那些符咒正閃爍着極其微弱的暗金色光芒,死死壓制着盒內狂暴的邪氣!
“開!給我開!”李鬼狀若瘋魔,手指摳住盒蓋與盒身的縫隙,指甲瞬間崩裂出血也渾然不覺。他調動起全身的力氣,肌肉賁張,面目猙獰,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嘎吱——嘎——嘣!”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響起!那看似堅固的青銅盒蓋,竟被他以蠻力硬生生地撬開了一道縫隙!
就在縫隙出現的刹那——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股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陰寒,暴戾,充滿無盡怨毒與貪婪的恐怖氣息,如同實質的黑色狂潮,從盒蓋的縫隙中洶涌噴薄而出!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窗戶上厚厚的冰花瞬間炸裂!所有燈光在同一時間徹底熄滅!只有那縫隙中透出的兩點猩紅如血,充滿無盡惡意的光芒,如同深淵巨獸睜開了眼睛,死死鎖定了近在咫尺的李鬼!
李鬼的動作僵住了,撬開盒蓋的手還維持着發力的姿勢。他臉上的瘋狂瞬間褪去,只剩下極致的、凍結靈魂的恐懼。他看到了!透過那道縫隙,他看到了盒中之物!
那是一只幹癟的覆蓋着稀疏灰白色毛發的手臂!皮膚緊貼着骨頭,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青黑色澤,五根手指奇長,指甲彎曲如鉤,漆黑如墨,閃爍着金屬般的寒光!最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在那枯爪般的掌心,竟緊緊攥着一顆還在微微搏動的、鮮紅的心髒!心髒上延伸出的血管,詭異地纏繞着枯爪的手臂!
而此刻,那只枯爪,正緩緩地、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惡意,從盒內的黑暗中探出!那五根彎曲如鉤的漆黑指甲,無聲無息地搭在了李鬼因爲用力而劇烈起伏的胸膛之上!
冰冷!如同玄冰直接刺入靈魂的冰冷!李鬼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他想尖叫,喉嚨卻像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後退,身體卻如同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分毫。
那兩點猩紅的光芒在縫隙後閃爍,仿佛帶着無盡的嘲諷和貪婪。
“第五個…願望…”一個幹澀嘶啞,非人的聲音,直接在李鬼靈魂深處響起,充滿了誘惑與殘忍,“你不是…渴望解脫…渴望永恒嗎?賜你…不朽…如何?”
李鬼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不!這不是他的願望!他從未想過!他只想毀掉它!
然而,那枯爪搭在他胸膛上的指尖,那漆黑如鉤的指甲,已經微微嵌入了他的皮肉!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而邪惡的力量瞬間侵入了他的身體,攫取了他的意志!
“不…朽…”那非人的聲音替他做出了選擇,帶着殘忍的滿足感。
枯爪猛地發力!
“噗嗤!”
五根漆黑的指甲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黃油,毫無阻礙地穿透了李鬼的胸膛!劇痛尚未傳來,李鬼只感覺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死寂的力量,如同洶涌的寒流,瞬間順着那枯爪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變得灰白、僵硬,泛起岩石般的光澤。肌肉纖維發出細微的咯咯聲。他的頭發迅速失去光澤,變得枯槁灰敗。
李鬼想低頭看自己的胸口,脖頸卻發出石磨轉動般的艱澀聲響。視線開始模糊、凝固,最後定格的畫面,是那只枯爪緩緩地從他洞開的胸膛裏抽出,那只枯爪的掌心,赫然緊握着一顆還在微弱搏動、卻已迅速變得灰暗僵硬的心髒!而那只枯爪,連同那顆被攫取的心髒,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跡,悄無聲息地縮回了青銅盒內,盒蓋“啪”地一聲自動合攏,嚴絲合縫,仿佛從未被開啓過。
李鬼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無邊的冰冷和死寂中,徹底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他的身體,保持着最後前撲撬盒的姿態,徹底化爲了一尊冰冷、僵硬、布滿詭異石紋的人形雕像。臉上凝固着極致的恐懼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雕像的胸膛處,五個深不見底、邊緣光滑如琉璃的黑洞,無聲地訴說着最後時刻的絕望。
幾天後,山泉齋的庭院。陽光正好,紫藤花香浮動。
鬱楓將最後一盆需要晾曬的奇石放好,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院門的方向。尹和文依舊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刀,羽眉哼着歌給曉蛇的尾巴系上一小段藍紫色的繡球花。
方壹端着一杯清茶,走到那株開得最盛的紫陽花旁,俯身,將幾滴清亮的茶水,輕輕灑在花根下溼潤的泥土裏。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祭奠。
“方小姐,”鬱楓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幹澀,“那個李鬼…他…”
方壹直起身,指尖拂過一朵邊緣凝着白玉斑點的藍紫色繡球花瓣。她沒有回頭,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早已注定的尋常事:“他已經開了盒。”
陽光透過花葉的縫隙,在她的衣服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她的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清冷。
“猿臂蘇醒,完成了最後一個‘願望’。”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表情,“不朽的囚徒,永恒的雕像…也算得償所願,不是嗎?”
一陣微風吹過,滿架紫藤簌簌作響。羽眉懷中的曉蛇,碧綠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了一下,它抬起頭,朝着城市某個方向,無聲地吐了吐鮮紅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