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靈消散後的山泉齋，仿佛被那場夜雨徹底洗滌過，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寧靜。
那份因念而生的詭異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祥和，鬱楓與方壹之間，那道被雨夜和共情撕開的微小縫隙，並未隨着日升月落而彌合，反而悄然擴大，流淌出一種心照不宣的暖流。
鬱楓，面對方壹時，那份拘謹和距離感淡去了許多，他能更自然地在她看書時，坐在茶室另一端的矮榻上，安靜地翻看自己的書，不必擔心打擾。
有時，目光會在空中偶然相遇，不再是尷尬的閃躲，而是短暫的交匯，帶着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笑意。
尹和文將這一切變化看在眼裏，銳利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寬慰，隨即又恢復成慣常的沉默。
羽眉則是最開心的，她覺得山泉齋的空氣都變得更甜了，像雨後初綻的梔子花。
這份新的平衡與靠近，在一個看似平常的午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打破。
山泉齋深處，有一條連接歸元閣後堂與藏書秘庫的回廊，這條回廊並不長，卻因其特殊的建築結構和沉澱的歲月氣息，總顯得有些幽深靜謐。
回廊兩側是斑駁的舊木壁板，上面掛着幾幅意境深遠的古畫，廊頂鑲嵌着磨砂玻璃，白日裏透下仿佛被時光過濾過的天光。
這天午後，鬱楓去秘庫取一本關於古陣法殘篇的典籍，他捧着書，踏着青石板地面輕快地走在回廊中。
陽光透過玻璃頂，在他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就在他即將走到回廊盡頭靠近秘庫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時，異變陡生！
眼前的光線毫無征兆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緊接着，他腳下堅實的地面傳來一種詭異的“錯位感”——不是震動，而是感覺踩下去的地方，似乎不是剛才踏足的位置，空間本身發生了微妙的偏移！
更讓鬱楓頭皮發麻的是，他眼角餘光瞥見回廊一側牆壁上懸掛的一幅《寒山訪友圖》，畫面中那位策杖而行的老者……竟然極其緩慢地、極其詭異地……轉過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空洞
鬱楓猛地頓住腳步，心髒狂跳，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用力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畫還是那幅畫，老者依舊背對着畫面，側影對着遠山，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光線玩弄的把戲。
“眼花了？最近太累了？”鬱楓自我安慰着，壓下心悸，繼續邁步。然而，這一步踏出，眼前的景象讓他徹底僵在了原地！
回廊的盡頭，那扇通往秘庫的雕花木門……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光滑如鏡，沒有任何裝飾的……石壁！石壁冰冷，堅硬，沉默，散發着一種荒涼的氣息。
鬱楓猛地回頭，來時路也變得陌生而扭曲，原本熟悉的掛畫位置錯亂，廊頂玻璃透下的光不再是均勻的暖黃，而是變成了不斷流動的幽藍色澤，如同深海的水光，映照在斑駁的壁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
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舊味道，像塵封千年的書卷混合着石頭味道的氣息。
鬱楓意識到他被困在了一條不屬於此刻山泉齋的回廊裏！
“方壹，尹和文，羽眉！”鬱楓大聲呼喊，聲音在狹窄扭曲的空間裏回蕩，卻帶着沉悶，傳不出去，也得不到任何回應，絕對的寂靜瞬間包裹了他，只有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聲在耳膜中鼓噪。
鬱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嚐試沿着回廊走動，然而，每一步踏出，周圍的景象都在發生細微而恐怖的變化。有時，壁板上的紋路會突然扭曲，形成一張張無聲哀嚎的人臉，有時，腳下的青石板會短暫地變得透明，露出下方深不見底的，翻滾着灰色霧氣的虛空，有時，他仿佛能聽到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絲竹聲或兵戈交擊之聲，一閃即逝。
時間在這裏，似乎也失去了方向，鬱楓感覺自己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在原地踏步。
就在鬱楓的心沉入谷底，被這種無聲無息的詭異折磨得幾近絕望時，前方扭曲的光影中，一個熟悉的身影驟然顯現！
是方壹！
她依舊穿着那身素雅的月白長衫，長發簡單地挽起，手裏甚至端着一杯還在冒着熱氣的茶盞，姿態從容得仿佛只是在自家後花園散步。
然而，她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此刻卻清晰地映着回廊裏流動的幽藍光影，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方壹！”鬱楓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聲音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依賴，“這……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被困住了？”
方壹緩步走近，目光掃視着周圍扭曲的空間和變幻的光影，她的指尖輕輕撫過旁邊冰冷突兀的石壁，又抬頭看向廊頂流淌的幽藍水光。
“不是困住，”她的聲音清泠泠地響起，帶着一種洞悉本質的冷靜，在這詭異的空間裏異常清晰，“是錯位了。”
“錯位？”鬱楓不解。
“時間與空間的褶皺。”方壹的指尖凝聚起一點極其細微的金芒，輕輕點在石壁上。金芒沒入石壁，如同水滴入海，只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山泉齋在某些特殊節點——比如強大的靈力擾動，或者像上次鏡靈消散那樣劇烈的念的波動後——某些承載了過多過往信息的點，就容易發生這種時空的褶皺和錯位。我們現在，就站在其中一個褶皺裏。”她頓了頓，看向鬱楓，“準確地說，是這條回廊本身的時間，被疊加打亂了。”
鬱楓倒吸一口涼氣。時間疊加打亂？這比單純的鬼打牆可怕千百倍！
“那……我們能出去嗎？”鬱楓看着方壹，此刻她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能。”方壹的回答斬釘截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底氣。她將手中的茶盞遞給鬱楓，“拿着，暖暖手，定定神。這裏的時空擾動會影響人的感知，容易迷失自我。”
溫熱的瓷杯入手，帶着方壹指尖殘留的微涼和淡淡的茶香，撫平了鬱楓一部分慌亂，他緊緊握住杯子，汲取着那份真實的暖意。
“跟緊我。”方壹轉身，不再看那堵冰冷的石壁，反而朝着回廊深處，那片光影扭曲最劇烈的地方走去。
方壹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每一步踏出，腳下流動的幽藍光影似乎都微微凝固了一瞬，爲她讓開一條相對穩定的路徑。鬱楓不敢怠慢，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半步之遙，鼻尖縈繞着她發間清冷的梅花香，成了這片混沌中唯一的錨點。
回廊的詭異景象並未停止。有時，他們經過一幅掛畫，畫中的山水會突然活過來，瀑布轟鳴，鳥雀驚飛，帶着溼意的風撲面而來，轉瞬又恢復死寂。
有時，空無一人的廊道深處，會傳來清晰的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噠噠”聲，由遠及近，仿佛有人迎面走來，卻又在即將撞見時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回音。
最讓鬱楓心驚肉跳的，是那些人影。
一次，在經過一個拐角時，前方的光影猛地一晃，一個穿着民國時期學生裝的少女虛影，抱着一摞書，低着頭匆匆從他們身邊穿了過去！
鬱楓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微涼的，帶着油墨書卷氣息的風！他驚得差點叫出聲，下意識地抓住了方壹的衣袖。
方壹腳步未停，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無波：“別怕，只是過去的‘留影’，觸碰不到我們，也感知不到我們，它們被困在自己的時間裏。”
方壹的鎮定感染了鬱楓，鬱楓深吸一口氣，鬆開手，努力平復心跳。然而，這份平靜很快被打破。
當他們走到回廊中段，那處原本掛着《歲寒三友圖》的位置時，那幅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蹲在牆角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穿着洗得發白的舊式襖裙，梳着雙丫髻，背對着他們，肩膀一聳一聳，像是在……哭泣？一股濃烈的、孩童特有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恐懼的情緒，從那小小的身影上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回廊片段！
鬱楓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了！這情緒太真實，太有感染力，讓他瞬間想起了自己失去父母時，那種鋪天蓋地的無助和悲傷。
就在這時，小女孩猛地轉過頭來！
鬱楓的呼吸瞬間停滯！
那張稚嫩的臉龐上滿是淚痕，眼睛哭得紅腫，帶着嬰兒肥的下巴微微顫抖着。最讓他震驚的是——這張臉，竟然與方壹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即使此刻盛滿淚水，也依稀可見那份獨特的清冷輪廓！
“方……方壹？”鬱楓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的女子。
方壹的身體，在看清那小女孩面容的瞬間僵硬了一下。她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震驚和愕然，隨即是深沉的，仿佛被塵封已久的痛楚和……一絲狼狽的閃躲！
那個小方壹似乎並未看到他們，她只是轉過頭，對着空無一人的回廊深處，帶着哭腔喊道：“娘！我害怕！那東西……那東西還在櫃子裏！它盯着我！”
稚嫩的童音帶着穿透時空的恐懼，狠狠撞在鬱楓的心上。
他瞬間明白了這個小女孩是誰！這是方壹的過去！是她深藏心底、從未示於人前的脆弱童年！
方壹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臉色在流動的幽藍光影下顯得異常蒼白。她握着折扇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這個強大到仿佛無所不能的山泉齋主人，此刻竟流露出一絲罕見的幾乎可以稱之爲“脆弱”的神情。
鬱楓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從未想過，方壹這樣的人物，也會有如此恐懼無助的童年，那個在櫃子裏“盯着她”的“東西”是什麼？是什麼讓她至今回想起來，依舊會失態？
“方壹小姐……”鬱楓下意識地靠近一步，聲音放得極輕，帶着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疼惜，“你……還好嗎？”
方壹沒有立刻回答，她緩緩睜開眼，眼底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最終化爲一片深沉的墨色，她沒有看鬱楓，目光依舊落在那哭泣的小女孩虛影上，聲音帶着一絲沙啞：“……都過去了。”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視線，重新看向前方扭曲的光影，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冷靜，卻多了一份沉重的底色：“繼續走，褶皺的核心就在前面了。”
方壹再次邁步，步伐似乎比之前沉重了一分，鬱楓默默跟上，目光卻無法從那個哭泣的小小身影上移開，直到他們走過拐角，那虛影如同泡沫般消失在扭曲的光影裏。
回廊的盡頭終於出現在眼前。那並非正常的出口，而是一個不斷旋轉的，由無數破碎光影和扭曲時間線構成的——旋渦！
漩渦中心散發出強大的吸力，拉扯着周圍的光線和空間碎片，發出低沉而令人心悸的低鳴，兩人站在漩渦邊緣，鬱楓感覺自己的意識都要被拉扯進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斜！
“站住！”方壹一把抓住了鬱楓的手臂，將他牢牢穩住，她的力量極大，手指像鐵箍一樣嵌入鬱楓的胳膊，帶來清晰的痛感，卻也讓他瞬間清醒。
“這就是褶皺的核心，時空混亂的源頭。”方壹盯着那恐怖的漩渦，“必須將它‘撫平’，否則整個山泉齋都會被卷入時空亂流，後果不堪設想！”
“怎麼撫平？”鬱楓看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渦，頭皮發麻。
方壹鬆開抓住鬱楓的手，雙手在胸前快速結印，她的動作優雅而迅疾，隨着手印的變化，她周身開始散發出柔和的金色光芒，如同晨曦破開迷霧，試圖去穩定那狂暴的時空漩渦。
然而，那漩渦的力量遠超想象，方壹的金光剛一接觸漩渦邊緣，就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被狂暴的時空亂流撕扯吞噬！漩渦旋轉的速度反而加快，吸力陡增！回廊兩側的壁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掛畫被無形的力量扯下，在空中粉碎成齏粉！
方壹臉色有些蒼白，身體微微晃動，顯然承受着巨大的反噬之力，她的金光在漩渦的沖擊下節節敗退，眼看就要潰散！
“方壹！”鬱楓大驚失色，想上前幫忙，卻不知從何入手。他體內那點微末的力量，在這時空偉力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就在這危急關頭，鬱楓的腦海中突然閃過剛才看到的哭泣的小方壹，閃過她哭喊着“那東西在櫃子裏盯着我”的恐懼畫面。緊接着，又閃過雨夜鏡靈消散時，他擁抱那份悲傷的沖動！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理解！接納！撫平！
既然這裏是時空的“褶皺”，是無數過往信息的疊加和錯亂，那麼，強行對抗這混亂的力，或許不如去理解，去疏導構成這混亂的源！
鬱楓不再猶豫，在方壹驚愕的目光中，鬱楓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幾乎站在了漩渦的邊緣！他沒有像方壹那樣釋放力量去對抗，反而閉上了眼睛，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他將自己的精神力，毫無保留地探向那狂暴的時空漩渦！他不再抵抗那拉扯感，而是嚐試去感受漩渦內部流動的情緒——那是無數歲月沉澱下來的，屬於這條回廊的，屬於曾經在這裏停留過的人的碎片：建造者的專注，仆役的匆忙，訪客的驚嘆，某個雨夜的惆悵，某次離別的悲傷……以及，剛才他所感受到的，那個童年方壹的巨大恐懼！
這些情緒碎片如同鋒利的玻璃渣，瞬間刺入鬱楓的精神世界！
鬱楓有些痛苦地皺緊了眉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比雨夜面對鏡靈時更加凶險！但他沒有退縮！，強忍着意識被撕裂般的劇痛，努力用自己的精神去包裹，去理解，去撫慰這些混亂的碎片！
“別怕……別怕……”他無聲地在心中呐喊，意念如同溫暖的潮汐，涌向漩渦中那屬於童年方壹的恐懼核心！“櫃子裏的東西……傷不到你了……都過去了……有人在這裏……會保護你……”
他的舉動，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投入了一顆定海神針！
奇跡發生了！那狂暴旋轉的時空漩渦，在鬱楓的“精神撫慰”下，竟然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吞噬方壹金光的勢頭明顯減弱！
漩渦中心那混亂的光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奇異的暖流，狂暴的亂流中出現了一絲絲溫和的，金色的脈絡，那是鬱楓的精神力在努力疏導！
方壹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她明白了鬱楓在做什麼，這種純粹依靠共情和心靈力量去安撫時空亂流的方式，簡直聞所未聞！
這需要多麼強大的同情心和多麼堅韌的靈魂才能做到？尤其漩渦中還裹挾着她童年最深的恐懼！
“鬱楓！”方壹的聲音帶着急迫和一絲……擔憂，她不再試圖強行鎮壓，而是立刻改變策略。
她雙手結印一變，原本對抗性的金光瞬間轉化爲溫煦的暖流，如同月光般灑落，精準地注入鬱楓在漩渦中開辟出的那些溫和的金色脈絡！
方壹的力量不再是破壞，而是引導和輔助！
她強大的靈力，順着鬱楓以心靈搭建的脆弱橋梁，溫柔而有力地幫助他梳理撫平那些混亂的時空碎片和激烈情緒！
兩人從未配合過，此刻卻達成了驚人的默契！
一個以心爲橋，以情爲引，一個以力爲舵，以靈爲帆，共同對抗着這失控的時空亂流！
鬱楓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驚濤駭浪的中心，意識在無數記憶和情緒的碎片中沉浮。
鬱楓咬牙堅持，精神力如同風中殘燭，卻始終頑強地燃燒着，傳遞着安撫的意念。
方壹則清晰地感受到鬱楓精神力的消耗和痛苦。
看着他緊閉雙眼，眉頭緊鎖，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卻依然倔強地挺立在前方的背影，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而復雜的情緒沖擊着方壹的心房。
那不僅僅是欣賞，更是一種……心疼？以及一種被深深觸動的震撼！
這個看似脆弱，總是被命運捉弄的少年，內心竟蘊藏着如此驚人的力量——不是毀滅的力量，而是撫慰與連接的力量！
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就在鬱楓感覺自己快要油盡燈枯，意識即將徹底被亂流沖散時，方壹的力量如同溫暖的潮汐，洶涌而溫柔地包裹住了他即將潰散的精神力！
“可以了，鬱楓！鬆開它！”方壹的聲音在他意識深處響起，帶着引導的力量。
鬱楓如同聽到天籟，緊繃的意念瞬間鬆懈，就在他精神力撤回的刹那，方壹雙眸金光大盛！
“時空歸位！萬念皆寧——定”
隨着她一聲蘊含的無上威嚴，手中最後一個手印完成！
磅礴浩瀚、卻又無比柔和的金色光柱自方壹掌心噴薄而出，瞬間籠罩了整個狂暴的漩渦！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滋啦輕響。
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時空漩渦，在金色光柱中如同被溫柔地撫平，捋順。
混亂的光影迅速穩定、褪色、消散。扭曲的空間如同被拉平的褶皺，恢復了平直。流動的幽藍水光變回了柔和的暖黃日光，冰冷突兀的石壁消失無蹤，重新露出了那扇通往秘庫的熟悉的雕花木門。
回廊恢復了原狀，掛畫依舊安靜地待在原位，青石板地面光滑如初，只有空氣中還殘留着一絲時空擾動後的氣息，證明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死一般的寂靜。
鬱楓脫力般向後踉蹌一步，身體軟軟地就要倒下，一雙異常有力的手臂及時接住了他，將他半攬入懷中。
鬱楓虛弱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方壹近在咫尺的臉龐。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略顯急促，顯然剛才的施法也消耗巨大。
但她的眼神，卻亮得驚人，清晰地映着他蒼白疲憊的臉，那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疏離和高深莫測，只剩下一種……鬱楓從未見過的，幾乎可以稱之爲後怕的餘悸。
“你……”方壹的聲音有些沙啞，扶着鬱楓的手臂微微用力，支撐着他虛脫的身體，“……簡直是瘋了。”她的語氣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一種帶着關心的陳述。
鬱楓靠在她的臂彎裏，感受到她懷抱微涼卻異常堅實的觸感。鬱楓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聲音低啞：“……有用，不是嗎？”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雖然空虛，精神卻有種奇異的通透感，仿佛剛才的共情洗滌了某些雜質。
方壹靜靜的看着他，半晌，她唇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復雜，卻又無比真實的笑容。那笑容裏，有贊許，有無奈，有釋然，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
“是啊，”她低語，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如同承諾，“……很有用。超乎想象的有用。”她沒有立刻鬆開扶着他的手，反而借着支撐他的姿勢，讓他靠得更穩一些。兩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鬱楓甚至能感受到她胸腔裏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這份親密無間的姿態，在恢復平靜的回廊裏，顯得格外自然，也格外……曖昧。
“剛才……那個小女孩……”鬱楓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他感覺到方壹的身體似乎又僵硬了一瞬。
方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剛才小女孩虛影出現的地方，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她沒有回避，只是聲音低沉了許多：“嗯，是我。很小的時候。那時……有些東西，比妖怪更可怕。”她沒有詳細解釋“櫃子裏的東西”是什麼，但那份深藏的恐懼和痛楚，鬱楓已然感同身受。
“都過去了。”鬱楓下意識地重復了她剛才的話，語氣帶着一絲笨拙的安慰，他抬起沒有被她扶住的另一只手，猶豫了一下，最終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她扶着自己胳膊的手背。
這個小小的動作，讓方壹微微一怔。她低頭看了看鬱楓那只骨節分明、還帶着些許顫抖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又抬眼看向鬱楓那雙帶着真誠關切和一絲心疼的眼睛。
一股奇異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進了方壹沉寂已久的心湖，冰冷堅固的外殼，仿佛被這笨拙卻無比真誠的觸碰，敲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她沒有抽回手，反而將鬱楓的手臂挽得更緊了一些。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將目光投向回廊盡頭那扇重新出現的木門。但鬱楓清晰地看到，她清冷的側臉上，那緊抿的唇角，似乎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回廊裏，陽光透過玻璃頂灑下，溫暖而寧靜，空氣中只剩下兩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交織融合。
鬱楓靠在方壹身邊，感受着她臂彎傳來的支撐力量和那份心照不宣的暖意，疲憊的身體裏涌動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滿足。方壹也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站着，目光落在遠方，仿佛在享受這劫後餘生，心意相通的片刻寧靜。
那層朦朧的玻璃，在這時空錯亂的回廊裏，碎裂消散。
兩顆孤獨的靈魂，在共同經歷了一場無聲的心靈風暴後，終於找到了靠近彼此的路徑。
山泉齋悠長的歲月裏，一段更加深刻的羈絆，就此悄然生根。
前方或許還有迷霧與挑戰，但此刻，陽光正好，而他們，並肩而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