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灣的洗禮後,鬱楓身體在方壹的調理下逐漸恢復,但內心深處,總有一塊地方空落落的,像被海風吹過的沙地,留下無法填補的痕跡。
變化始於一個梅雨季節的黃昏。
連日陰雨,空氣溼得能擰出水來,山泉齋籠罩在一片水汽中。
這天鬱楓在歸元閣的偏廳整理一些古籍,方壹則在主廳的窗邊,對着一面鑲嵌着繁復雲紋銅邊的古鏡,慢條斯理地梳着長發。
那面鏡子據說是前朝舊物,鏡面光潔如水,映照出窗外的芭蕉葉和她清冷的側顏。
“鬱楓,”方壹的聲音透過雨簾傳來,帶着一絲慵懶,“把偏廳那個紫檀木匣子裏的犀角梳遞給我,手邊這把齒有些疏了。”
“來了”鬱楓應聲,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向存放雜物的紫檀木匣。
就在他打開匣子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那面巨大的古鏡裏,方壹的倒影……似乎極其短暫地對他眨了下眼睛,嘴角還勾起帶着點頑皮的弧度。
鬱楓動作一頓,猛地抬頭看向鏡子。鏡中的方壹依舊面無表情,專注地梳着頭,仿佛剛才只是他的錯覺。
是雨天的溼氣太重,自己眼花了?鬱楓甩甩頭,拿起犀角梳走了過去。
“給”鬱楓將梳子遞過去。
方壹伸手接過,指尖不經意間擦過鬱楓的手背,冰涼,就在兩人相觸的刹那,鬱楓清晰地看到,鏡中的方壹對着他,誇張地做了個鬼臉!
這一次,絕不可能看錯!鬱楓心頭一緊,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方壹。她正拿着犀角梳,似乎毫無所覺,只是低頭端詳着梳齒。
“怎麼了?”方壹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抬眼問道,眼神清澈平靜。
“沒……沒什麼。”鬱楓壓下心頭的驚疑,勉強笑了笑,“只是覺得這鏡子……挺特別的。”
方壹的目光也投向那面古鏡,鏡中的她同樣回望,目光交匯,毫無異常。“嗯,是有些年頭了。”她淡淡地說,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
然而,從那天起,山泉齋開始出現一些難以解釋的“小事”。
有幾次鬱楓明明記得把羽眉的花剪放在了東廊的窗台上,轉身回來卻發現它端端正正地擺在西廊的石凳上。
羽眉早上精心插好的山茶花,下午去看時,所有的花朵都詭異地調轉了方向,背對着門口。
夜深人靜時,空無一人的回廊深處,會傳來極輕極細的腳步聲,像穿着繡花鞋的女子在輕輕踱步。
有時是幾聲模糊的低語,如同隔着厚厚的牆壁,聽不清內容。
而且每當鬱楓獨自經過那面古鏡,或者不經意瞥向它時,鏡中他的倒影,偶爾會慢上半拍才做出相同的動作,或者嘴角會掛上一絲不屬於他自己的戲謔的微笑。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鏡中的自己抬起手,對着鏡子外的他,輕輕揮了揮。
這些事都微不足道,沒有實質性的傷害,卻像細密的蛛網,悄然纏繞,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詭異感。
鬱楓私下裏問過羽眉和尹和文,羽眉一臉茫然,表示只聞到過幾次特別濃鬱的舊木頭香氣。
尹和文則皺着眉,仔細檢查過古鏡和整個歸元閣,卻搖頭表示:“沒有異常”
“普通的鏡子?”鬱楓看着鏡中那個偶爾會活過來的自己,只覺得荒謬。
方壹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些異樣,但她的反應很平淡。
有時看到物品被移動,她會輕輕“咦”一聲,然後自己動手擺回去,仿佛只是風在作怪。
聽到夜半的低語,她會在窗邊站一會兒,側耳傾聽片刻,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對於那面鏡子,她的態度更耐人尋味——她依舊會坐在鏡前梳妝,甚至有時會對着鏡子自言自語幾句,內容模糊不清。
這種視而不見的態度,反而讓鬱楓更加不安。他隱約覺得,方壹並非不知道,而是在……縱容?或者,在等待什麼?
一個雨勢滂沱的夜晚,鬱楓被一陣類似指甲刮擦鏡面的“嘎吱”聲驚醒,聲音清晰得仿佛就在門外!
鬱楓披衣起身,循着聲音,鬼使神差地又來到了歸元閣的主廳。
廳內沒有點燈,只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室內。那面巨大的古鏡在慘白的光線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澤。
方壹竟然也在,她穿着素色的寢衣,長發披散,背對着鬱楓,靜靜地站在古鏡前,離鏡子非常近,近得幾乎要貼上去。
閃電的餘光中,鬱楓駭然看到——鏡子裏,根本沒有方壹的倒影!鏡面一片混沌,如同攪動的渾濁水流!
“方壹小姐!”鬱楓驚叫出聲。
方壹聞聲,緩緩轉過身。她的臉色在閃電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清醒,甚至帶着一絲……玩趣的興味。她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鏡子。
鬱楓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見那片混沌的鏡面中,緩緩凝聚出一個模糊的女子輪廓,那女子沒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張嘴在無聲地開合,像是在急切地說着什麼。同時,那股指甲刮擦鏡面的聲音變得越發刺耳!
“它想出來。”方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或者說,它想……交流?”
就在這時,鏡中的女子影像突然變得清晰了一些,她的嘴型鬱楓竟能看懂了!
“他……不記得了……他說……會回來……” 那無聲的唇語充滿了哀怨和焦躁。
鬱楓心頭一震,這聲音……這感覺……莫名地熟悉!是……一種被遺忘,被欺騙的憤怒和執拗!
方壹忽然上前一步,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按在了冰冷的鏡面上。她的指尖泛起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微光。
“我知道,”她對着鏡中的女子輕聲說,語氣是鬱楓從未聽過的柔和,像在安撫一個任性的孩子,“你等了很久。但困住你的,不是這面鏡子,是你自己的不甘。”
鏡中的女子影像劇烈地晃動起來,刮擦聲變得尖銳,一股強烈的混雜着悲傷,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緒如同實質般從鏡面涌出。
這股情緒沒有陰寒的殺傷力,卻像一把沉重的錘子,狠狠砸在鬱楓的心口,讓他瞬間呼吸困難,仿佛被拉入了另一個時空,感受到一種刻骨銘心的被遺棄之痛!
鬱楓臉色發白,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瞬間,鏡中的女子影像猛地扭曲,化作一道灰白色的霧氣,如同掙脫牢籠般,從鏡面竄出。
方壹按在鏡面上的手猛地發力,那道微光瞬間變得明亮,試圖攔截那道霧氣!
但霧氣太快了!眼看就要撞上鬱楓!
鬱楓避無可避,看着那團充滿怨念的霧氣撲來,腦中一片空白。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幾乎是出於本能,沒有選擇躲閃或防御,而是猛地張開雙臂,迎了上去!他閉上了眼睛,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想要“擁抱”這份巨大悲傷的沖動!
他想起了文茵消散時的青煙,想起了迷魂灣冰冷的霧童,想起了自己心中那塊空落落的地方——理解它!接納它!告訴它,它的等待和委屈,有人看見了!
預想中的沖擊和冰冷並未到來。
那團灰白的霧氣在即將觸及他身體的瞬間,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包容氣息的牆,驟然停滯!
它圍繞着鬱楓盤旋,發出無聲的嗚咽,那股強烈的負面情緒如同潮水般沖擊着鬱楓的意識,卻被他以一種毫無技巧的溫柔和理解硬生生地包裹住!
鬱楓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咬着牙,努力在腦海中傳遞着意念:“我……聽見了……你的話……你的委屈……我知道……被遺忘……很難受……但是……困住自己……不值得……”
這是一種最原始,也最笨拙的共情與安撫。
方壹看着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指尖的光芒緩緩收斂,沒有強行幹預。
她看到鬱楓緊閉雙眼,眉頭緊鎖,承受着精神上的巨大沖擊,身體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後退一步,沒有試圖推開那份悲傷。他像一棵扎根在風暴中的樹,笨拙卻堅定地用自己尚未痊愈的心魂,去承接另一個迷失靈魂的傷痛。
盤旋的霧氣漸漸平息下來,嗚咽聲減弱,那股怨憤,在鬱楓充滿同情心的擁抱下,不可思議地開始消散。
霧氣變得稀薄透明,最後化作無數細小的塵埃,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輕盈地在空中飄散,緩緩消失在雨夜的空氣中。那股縈繞山泉齋多日的詭異感,也徹底消失。
鏡面恢復了澄澈,清晰地映照出臉色蒼白鬱楓,以及站在他身後神色贊許的方壹。
鬱楓脫力般晃了一下,差點摔倒。一雙微涼卻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睜開眼,對上方壹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像隔着一層琉璃,而是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帶着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毫不掩飾的,難以言喻的暖意和贊許。
“你……”鬱楓氣息不穩,感覺剛才那一瞬間的擁抱耗盡了所有力氣,比在迷魂灣時還要疲憊,但精神上卻有種奇異的輕鬆感。
“做得很好。”方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帶着一種真實的溫度,不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評價,“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她沒有立刻鬆開扶着他的手,反而借着支撐他的姿勢,靠近了一步。鬱楓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香氣,混合着舊木和雨水的味道。
方壹仔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想從中找到剛才那份驚人勇氣的來源。
“剛才……那是什麼?”鬱楓靠在她的支撐下,低聲問,心髒還在因爲剛才的沖擊和後怕而狂跳。
“一個被遺忘的人。”方壹的聲音低沉下來,“它沒有惡意,只是不甘被遺忘,想找人聽她說說話……或者說,想找到一個能理解她那份絕望等待的人。”她頓了頓,看着鬱楓,“你聽到了,也……抱住了它,你給了它想要的回應。”
鬱楓怔怔地聽着,想起鏡中女子無聲的唇語——“他……不記得了……”。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酸楚。
“它……消散了?”他問。
“執念已解,自然回歸天地。”方壹的目光投向窗外依舊淋漓的雨幕,“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雨聲潺潺。鬱楓依舊靠在方壹身上,能感受到她手臂傳來的支撐力量。
“你……早就知道它會找上我?”鬱楓輕聲問,想起之前種種異動和她平靜的態度。
方壹沒有否認,唇角勾起一個不再有算計意味的微笑:“你的心,對悲傷和執念異常敏感,像一塊天然的磁石,它自然會本能地靠近你,尋求共鳴。”
方壹看着鬱楓蒼白的臉,語氣放得更柔,“但我沒想到,你會選擇這種方式。不是對抗,而是……理解。這很危險,也很……”她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特別。”
“我只是覺得……它很可憐。”鬱楓垂下眼睫,“那種被拋棄、被遺忘的感覺……我懂一點。”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入方壹深潭般的眼底,漾開一圈微瀾。她扶着鬱楓胳膊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所以,你選擇了分擔它的痛苦。”方壹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驚嘆,“你比你自己以爲的,要強大得多。不是力量的強大,而是……心的強大。”
這是方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無保留地肯定他內在的價值。
鬱楓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澀中又涌起一股暖流。他抬起頭,再次看向方壹,發現她清冷的眼眸裏,似乎也映着一點微光。
“走吧,”方壹終於鬆開了扶着他的手,“雨夜寒涼,去煮壺熱茶。”
方壹率先轉身,月白的寢衣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
鬱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那面恢復平靜的古鏡。鏡中的自己,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也點亮了。
他邁步跟上方壹。雨聲依舊,歸元閣內卻不再有詭異的低語,只有一種寧靜,以及一種悄然滋生的親近感。
他們並肩走在昏暗的回廊裏,距離不遠不近,但方才共同經歷的秘密,像無形的絲線,將兩人拉近了一步。
山泉齋的雨夜,似乎也因爲這微妙的變化,而多了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