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的塵埃尚未完全落定,張敢捏着那面用一場沖突換來的護心鏡,感受着上面冰冷的觸感和周圍同袍復雜的目光。馬背上那位年輕大人的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裏激蕩起巨大的波瀾。
九死一生?還有厚賞?媽的,在這營裏待着也是等死,跟那些匈奴崽子拼命也是死,那還不如去搏一搏,說不定還能掙個好前程呢!至少這位裴大人看着還挺靠譜的!
胖子心裏這麼想着,一咬牙,把護心鏡“砰”的一聲塞進懷裏,然後挺起那圓滾滾的肚子,像只企鵝一樣,“咚咚咚”地走到裴岑的馬前。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心裏暗暗給自己打氣:一定要表現得恭敬一點,給這位大人留個好印象。可是,他那身破舊又緊繃的軍服,還有那張油光滿面的大臉,怎麼看都透着幾分滑稽,完全沒有一點恭敬的樣子,反而讓人覺得有點凶悍。
終於,胖子走到了裴岑的面前,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扯着嗓子喊道:“大人!”
這一嗓子,簡直是震耳欲聾,不僅把裴岑嚇了一跳,周圍的人也都紛紛側目。
胖子可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繼續扯着嗓子吼道:“俺老張沒啥別的要求,就想問一句,跟着您幹,能不能有酒有肉吃啊?””
裴岑端坐馬上,看着他這副模樣,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上揚,清冷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肯定:“有。立了戰功,酒肉管夠,加官進爵亦非難事。”
“嘿!痛快!”張敢咧開大嘴,臉上的橫肉都擠在了一起,再無猶豫,抱拳躬身,行了一個歪歪扭扭但力道十足的軍禮,“涼州軍卒張敢,願追隨裴大人!刀山火海,絕不含糊!”
“上馬!”裴岑言簡意賅。
立刻有一名親兵牽過一匹頗爲健壯的馱馬——這馬看上去就能承受張敢那驚人的體重。張敢喜滋滋地接過繮繩,笨拙卻有力地向上一躥,壓得那馬一聲嘶鳴,四蹄微微下沉,總算站穩了。
就在裴岑準備示意出發時,忽然,一個黑影如同狸貓般從旁邊兵器架後敏捷地竄出,悄無聲息地單膝跪倒在裴岑馬前,動作幹淨利落。
“小人胡二狗,騎射營斥候,願自薦追隨大人!”來人抬起頭,語速快而清晰。
裴岑低頭看去。此人身材精幹矮小,穿着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處深色補丁的皮質輕甲(可能是繳獲改造的),下面是便於騎射的窄口袴,腳蹬一雙磨損但結實的馬靴。他面色黝黑,像是常年被風沙浸染,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滴溜溜轉着,透着機靈和警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比左臂明顯粗壯一圈,肌肉線條賁張,袖甲被撐得鼓起——那是常年開硬弓留下的印記,軍中稱之爲“麒麟臂”。他背上負着一張幾乎有他半人高的大黃弩,腰間箭壺裏插着密密麻麻的羽箭,還有一柄短刀。
斥候?騎射營的好手通常眼高於頂,怎會主動投奔我這凶險未卜的差事? 裴岑心中微動,面上不動聲色,“噢?胡二狗?你有何本領,敢入我這敢死隊?”
胡二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着點市井的油滑:“回大人!小人沒別的本事,就是眼睛毒,耳朵靈!看得懂戈壁的風向,辨得清三裏外的馬蹄聲是咱漢軍的還是匈奴崽子的,就連箭矢破空的聲音,小人都能聽出是哪種弓射的、大概多遠!”
說着,他也不等裴岑再問,猛地從地上抓起三顆小石子,看也不看便向空中高高拋去!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右手如閃電般從箭壺抽出三支箭,左手不知何時已握着一張半開的騎弓(顯然大黃弩不便快速連射)!弓弦嗡鳴!
嗖!嗖!嗖!
三聲輕響幾乎連成一聲!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只見空中那三顆尚未升至最高點的小石子,應聲而碎,爆成三小團粉末!
“好!”周圍有懂行的士兵忍不住喝彩。這三箭連珠,不僅準頭驚人,速度和節奏更是頂尖斥候的水準。
裴岑眼中閃過一絲贊賞。果然好身手!尤其是這手聽風辨位的急射,探路、警戒、狙殺遊騎,正是急需的人才。
“好箭法!上馬!”裴岑點頭。
“諾!”胡二狗利落地應了一聲,敏捷地翻身躍上旁邊一匹戰馬,動作輕巧嫺熟,與張敢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剛坐穩,又像是想起什麼,趕緊對裴岑拱手,臉上堆着笑:“大人!小人還有個不情之請!小人有一結義兄長,名叫林朋,就在營中!使得一手好環首刀,勇猛無比,曾有過連劈十來個匈奴兵的戰績!他也一直想再立新功,求大人恩典,帶上他吧?準保不讓大人失望!”
裴岑略一沉吟,此行凶險,多一個精銳刀手便是多一分保障。“可。叫他速來。”
“謝大人!”胡二狗大喜,立刻朝人群裏一個方向打了個唿哨。
只見一個沉默的身影排衆而出。此人身材高大勻稱,比張敢瘦削,比胡二狗魁梧。他穿着一身相對整齊的漢軍標準絳紅色戰襖,外罩簡單的皮甲,關鍵部位嵌着鐵片。最顯眼的是他腰間那柄環首刀,刀鞘陳舊,但保養得極好,刀柄上的環首被磨得鋥亮,顯然常年被人用手摩挲。他走路的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左手總是習慣性地虛按在刀柄環首之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那冰冷的金屬環,仿佛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眼神平靜,卻帶着一種經歷過無數次血戰磨礪出的淡漠和警惕。
他走到近前,對着裴岑抱拳行禮,聲音低沉沙啞:“罪兵林朋,願隨大人赴死建功。”他沒有多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但那股無形的殺氣卻讓周圍的喧囂都安靜了幾分。
連劈十餘匈奴?是悍卒,也是刺頭。眼神裏有故事。 裴岑看了他一眼,“準了。上馬。”
“謝大人。”林朋言簡意賅,默默走向一匹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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