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匹健馬踏破初春的寂寥,向西而行。馬蹄濺起尚未完全解凍的泥土和殘雪,身後留下一串串紛亂的印記。廣袤的草原依舊被大片斑駁的積雪覆蓋,枯黃的草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偶爾能看到幾只落單的馴鹿,警惕地昂起頭,隨即飛快地隱入遠處枯黃的草浪中。更有幾只幹瘦的野兔,在裸露的地皮上焦急地尋覓着稀少的草根,聽到馬蹄聲便驚慌失措地蹦跳開去。寒風如同冰冷的刀子,呼呼地刮過曠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塵,拍打在人和馬的身上,一派蒼涼蕭瑟。
行至巍峨的烏鞘嶺山腳,裴岑勒住繮繩,抬手示意衆人停下。他目光如炬,掃視着四周的地形,只見此地地勢略高,恰好處於山坳之中,背風而立,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避風港。在山腳下,還有一條尚未完全封凍的細小溪流,溪水潺潺流淌,發出清脆的聲響。
“下馬休整。”裴岑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的命令簡潔明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衆人聞令,紛紛翻身下馬,一時間,馬蹄聲響徹山谷。由於長時間的騎行,衆人的腿腳都有些僵硬,下馬時甚至有些踉蹌。
裴岑跳下馬背,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轉身對衆人說道:“先給馬匹卸下鞍韉,喂上豆料和草秸,再牽到溪邊飲水。一炷香後出發。”他的話語雖然簡短,但卻包含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衆人對他的指揮早已習慣,無需多言,便各自忙碌起來。
有人迅速解開馬背上的鞍韉,將其放在一旁;有人則從行囊中取出豆料和草秸;還有人牽着馬匹來到溪邊,讓它們盡情飲水。一時間,溪邊熱鬧非凡,人與馬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
待馬匹都安頓好後,衆人也開始照顧自己。他們各自找了塊背風的大石,或坐或立,從行囊中掏出冰冷的硬面餅子和肉脯,就着皮囊裏的冷水,艱難地咀嚼着。這些食物雖然簡單,但在這荒郊野外,卻是他們補充體力的唯一來源。
“譁啦啦——”一陣水聲響起。只見張敢解開褲腰帶,對着枯草叢就是一通酣暢淋漓的宣泄,還得意地左右張望,似乎想找誰比試一下“射程”。
嘿,這泡尿憋了一路了!舒坦!不知道胡二狗那小子……
胡二狗解着褲子,見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低聲罵了句:“粗胚!”轉過身去,懶得理會。跟這渾人計較什麼,留神腳下是真,別踩了自己人的水窪。
另一邊的萬全,默默地系好褲帶,卻沒有立刻回到人群中。他靠在一塊岩石後,避着風,又從懷裏摸出那幾根磨得光滑的草繩,手指飛快而靈巧地在指間穿梭摩挲,眼神空洞地望着遠方的山脊線,不知在計算或推演着什麼。風向變了……雲層聚而不散,山上有大雪。這路,不好走。
林朋則早已默默走開很遠,獨自一人面對着一片空曠地方便,左手始終習慣性地按在腰間——雖然環首刀此刻掛在馬鞍旁。他的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周圍的山巒和枯樹林,如同警惕的頭狼。太安靜了……烏鞘嶺,可是馬賊和匈奴遊騎都喜歡鑽的地方。
裴岑將衆人的舉動盡收眼底,喝下一口水,潤了潤被風吹得幹裂的嘴唇,沉聲道:“休整完畢,即刻出發!烏鞘嶺地勢險要,天氣莫測,不宜久留。翻過此山,抵達張掖郡內的西城驛,再讓大家好好吃頓熱食!”
一行人再次上馬,沿着蜿蜒崎嶇的山徑向上攀登。路越來越窄,僅容一馬通過。一側是陡峭的岩壁,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山澗。馬蹄踩在碎石上,不斷有鬆動的石塊譁啦啦滾落,墜入深淵,久久聽不到回音,令人心悸。
越往上爬,天色越發陰沉,凜冽的山風逐漸變成了夾雜着雪粒的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馬匹也不安地打着響鼻。大雪終於鋪天蓋地地落下,能見度急劇下降,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能依靠模糊的山徑和前方同伴模糊的背影艱難前行。嚴寒刺骨,呵氣成冰。
媽的,這鬼天氣! 張敢把身上的皮襖裹得更緊,胖臉上沾滿了雪花。 小心,左邊有落石!胡二狗眯着眼,努力分辨着風中的異響,不時出聲提醒。 林朋沉默地控着馬,盡量走在靠山壁的一側,爲後面的同伴擋住部分風雪和險峻的視角,左手時不時下意識地虛握一下。這路,若遇襲,唯有死戰。 萬全伏低身體,減少風阻,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默念着什麼。雪深一尺七寸,風向西北轉正西,三個時辰內不會停……
當一行人終於掙扎着爬過埡口,開始下坡時,仿佛穿越了兩個世界。身後的風雪依舊肆虐,而身前,烏雲漸散,午後慘淡的陽光竟然掙扎着透出雲層,灑在蒼茫的大地上。雖然依舊寒冷,但比起山那邊的暴雪,已是天壤之別。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種劫後餘生的恍惚。
傍晚時分,終於抵達了張掖郡內的西城驛沙窩北古城驛站。這是一座依托古老烽燧和殘破小城建立的驛站,土牆厚重,充滿了邊塞的粗獷氣息。
入住後,裴岑下令:“所有人,換上備好的平民常服。我們此行是探查,非是征戰,勿要引人注目。”
衆人領到的是一套東漢邊塞平民常見的冬季裝束:內外兩層的縕袍(亂麻絮填充的袍子),外罩一件厚實的、未經染色的本色羊皮襖或狗皮襖,用粗布繩在腰間一系。下身穿厚實的絮棉袴(褲),腳踩牛皮或羊皮縫制的、裏面塞滿烏拉草的靴子。頭上則戴着遮耳護頸的氈帽或皮帽。換上這身打扮後,一行人看起來就像是常見的行商或結伴出遠門的平民,只是眉宇間的彪悍和攜帶的“貨物”(用布包裹的兵器)隱隱透出不尋常。
晚飯是熱騰騰的羊肉湯和烤餅,香氣撲鼻。裴岑嚴令:“不得飲酒,以免誤事。”
張敢看着別人碗裏清澈的熱水,又嗅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酒香,肚裏的酒蟲被勾得蠢蠢欲動。呸!不讓喝酒,嘴裏能淡出個鳥來!老子偏不信這個邪!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驛站後院,用幾枚銅錢從一個驛卒那裏換來一小皮囊劣質的濁酒,偷偷把自己水囊裏的水換掉了。喝上一口,辣喉燒心,他卻覺得暢快無比。
休整一夜後,隊伍再次出發。進入敦煌郡境內後,地貌愈發荒涼。戈壁灘一望無際,只有耐旱的駱駝刺和紅柳叢零星點綴。一行人在魚離置簡單打了尖(吃了點東西),喂了馬,便毫不停留,直奔此行的最後一個大型驛站——龍勒置。
晝夜兼程,風餐露宿。算起來,離開武威郡已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