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付悠悠和葉霽秋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無形卻堅厚的冰牆。
付悠悠不再主動去找葉霽秋。課間,她要麼趴在桌上假寐,要麼和傅子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要麼就獨自去畫室待着,用畫筆塗抹着無人能懂的心事。她的目光很少再投向那個熟悉的角落,即使不經意間掠過,也會迅速移開,像是被燙到一樣。
那種熾熱的、充滿期待的注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寂的、帶着傷後自我保護般的疏離。她的臉上少了以往那種柔軟的光彩,多了幾分沉默和倔強。她依舊上課,寫作業,準備校慶班級需要的板報設計,但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霾,失去了鮮活的色彩。
她的失望,是無聲的,卻也是徹骨的。它並非源於一時的爭吵,而是源於爭吵中葉霽秋所暴露出的那種不信任、不耐煩,以及事後那句輕飄飄的“不要在意”。她失望於他未能察覺她的痛苦,失望於他未能給予她渴望的理解和支持,更失望於在他心中,似乎那些壓力和目標,永遠比她細微的情緒更重要。那種被置於次要位置、甚至被視爲“麻煩”的感覺,像一根冰冷的針,扎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她無法釋懷。
而她的這種變化,最直觀的感受者就是傅子昂。
傅子昂幾乎成了付悠悠的“專屬護衛”。他不再一下課就跑去籃球場,而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周圍,用他那咋咋呼呼的方式,笨拙地驅散着任何可能靠近的探究目光或竊竊私語。
“看什麼看?作業寫完了嗎就在這嚼舌根?”
“哎哎哎,說你呢,眼神往哪兒瞟呢?找揍啊?”
他像只警惕的刺蝟,豎起全身的刺,試圖爲付悠悠隔開一個安全區。
他看到付悠悠午飯沒動幾口,會二話不說跑去小賣部,買回一堆零食,堆在她面前:“這個好吃,這個新口味,這個補充維生素……你嚐嚐,總得吃點東西。”
他看到付悠悠望着窗外發呆,會故意講一些並不好笑的冷笑話,或者誇張地抱怨自己物理題又做不出來,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放學後,他更是雷打不動地等着她,然後一起走,刻意放慢腳步,插科打諢,說些學校裏無關緊要的八卦,絕口不提那個名字,只是用他吵鬧的陪伴,填充着那段突然變得空曠和安靜的回家路。
他的安慰方式直接甚至有些粗糙,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和溫暖。付悠悠雖然依舊心情低落,但無法否認,傅子昂的存在,像寒冷冬夜裏一個不算美觀卻實實在在燃燒着的小火爐,至少驅散了一些刺骨的冰涼。
有一次,付悠悠在畫室畫板報,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五彩的顏料潑了一地,也濺了她一身。她看着狼藉的地面和髒污的衣襟,積壓了許久的委屈和無力感瞬間涌上心頭,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正在旁邊幫她剪字的傅子昂嚇了一跳,扔下剪刀就跑過來:“哎呀沒事沒事!小場面!”他手忙腳亂地找來抹布,笨拙地蹲在地上擦拭,結果越擦越花,把自己手上也弄得五顏六色。看着他狼狽又認真的樣子,付悠悠忽然沒那麼想哭了。
“算了,子昂,別擦了,等下我用刮刀弄。”她輕聲說。
傅子昂抬起頭,臉上還沾着一點藍色顏料,像只花臉貓。他看着她,眼神異常認真:“悠悠,你別難過。那些破事都會過去的。誰讓你不開心,小爺我就讓他更不開心!你……你值得最好的,知道嗎?”
他的話語簡單直白,甚至有些幼稚的江湖氣,但那眼神裏的關切和維護,卻清晰地傳遞了過來。付悠悠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種酸酸澀澀的暖流緩緩蔓延。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這種無條件的、有些霸道的支持,在她最脆弱的時候,顯得格外珍貴。
與付悠悠這邊的沉寂和傅子昂的活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葉霽秋那邊的低氣壓。
那天沖動之下說出那些話後,葉霽秋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尤其是當他看到付悠悠瞬間蒼白的臉和絕望的眼神,以及她最後那句冰冷的“我知道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試圖道歉,試圖解釋,但付悠悠的冷漠和拒絕,像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所有的勇氣。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他以爲“無聊”的謠言,對付悠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而他的態度,無疑是雪上加霜。
懊惱和後悔像藤蔓一樣纏繞着他。他練琴時頻頻出錯,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對着伯克利的申請文書,半天寫不出一個字;甚至吃飯走路都會走神。母親察覺到他情緒不對,詢問了幾句,卻被他煩躁地搪塞過去。
他的目光開始不受控制地追隨付悠悠。他看到她總是和傅子昂待在一起,看到傅子昂對她笨拙的照顧,看到她對傅子昂露出即使很淡、卻真實存在的笑意……一種陌生的、酸澀的情緒在他心裏滋生,像是嫉妒,又像是害怕失去的恐慌。他這才發現,原來付悠悠的笑容,並不是非他不可的。原來當她收回那份專注的溫柔時,他的世界會變得如此空曠和寒冷。
他幾次想找機會和付悠悠單獨談談,但付悠悠身邊似乎總有傅子昂的身影。而傅子昂每次看到他,眼神都像刀子一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敵意和警告,仿佛他再靠近一步,就會撲上來咬他。
這種僵局,讓葉霽秋感到無比的煩躁和無力。他本就承受着巨大的壓力,此刻再加上情感上的混亂和自責,整個人就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而這一切,都被白楠清晰地看在眼裏。
她看到了付悠悠的失落和葉霽秋的懊悔,也看到了傅子昂趁虛而入的陪伴。這並沒有讓她感到高興,反而有一種事情偏離掌控的焦躁。她不能讓葉霽秋的心重新回到付悠悠身上,也不能讓付悠悠徹底被傅子昂安撫。
於是,她的“關心”變得更加頻繁和具有針對性。
她會“恰好”在葉霽秋對着樂譜發呆時出現,遞上一杯溫熱的咖啡,語氣溫柔又帶着恰到好處的擔憂:“霽秋,你最近狀態好像不太好?是申請壓力太大了嗎?還是要和老師再溝通一下《星光》的細節?別太逼自己了。”
她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關心葉霽秋,實則每一句都在提醒他身上的重壓,無形中加劇他的焦慮,並巧妙地將他的困擾與“正事”(申請、演出)綁定,間接暗示付悠悠的“不懂事”給他添了亂。
她也會在只有她和葉霽秋的時候,狀似無意地提起:“唉,其實付悠悠可能就是最近心情不好吧。女孩子嘛,總是敏感一些。不過有傅子昂天天陪着她說笑打鬧,估計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這句話看似在爲付悠悠開脫,實則是在強調付悠悠和傅子昂的親近, subtly 地刺痛葉霽秋,並暗示付悠悠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並不值得他如此掛心和懊惱。
甚至有一次,她拿着修改好的小提琴譜(她仍未完全放棄合奏的念頭)去找葉霽秋,發現他正望着付悠悠空蕩蕩的座位走神。白楠的手指微微收緊,臉上卻露出體貼的笑容:“還在擔心付悠悠啊?別太擔心了,我看她和傅子昂在一起挺開心的。傅子昂雖然學習不行,但逗人開心還是挺有一手的。也許……他們那樣輕鬆的相處方式,反而更適合她現在的心情吧?”
她再次將葉霽秋的注意力引向傅子昂和付悠悠的“輕鬆愉快”,與他此刻的“沉重壓力”和“無法陪伴”形成對比,加深他的失落感和某種錯誤的認知——仿佛他和付悠悠之間的問題,只是因爲缺乏“輕鬆”的相處。
這些話語,像細細的毒液,一點點滲入葉霽秋本就混亂和懊惱的思緒中。他明知白楠的話未必全對,甚至可能別有用心,但在巨大的壓力和情緒低谷中,他的判斷力受到了影響。他會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我真的給她太大壓力了?是不是傅子昂那種方式更能讓她開心?是不是我現在確實沒資格再去要求她的理解和體諒?
這種想法讓他更加痛苦和退縮,想要挽回的心,在一次次的自我懷疑和白楠的“溫柔提醒”下,變得愈發遲疑和無力。他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付悠悠,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付悠悠感受到了葉霽秋投來的、充滿復雜情緒的目光,也隱約聽到了白楠那些看似體貼的“勸慰”。但她只是覺得更加心冷和疲倦。他的懊悔看起來如此蒼白無力,而白楠的話語,無論真心假意,都只讓她覺得虛僞和厭煩。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了沉默裏,埋進了畫紙中,埋進了傅子昂吵吵嚷嚷卻簡單直接的陪伴裏。
四人的關系,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失望在蔓延,懊惱在發酵,陪伴在繼續,而挑撥,也從未停止。校慶晚會的舞台日益臨近,仿佛一個巨大的漩渦,即將把所有混亂的情感都卷入其中。
畫室成了付悠悠暫時的避風港。顏料的氣味、畫紙的質感,比那些復雜難懂的人心要簡單純粹得多。她開始花費更多時間在那裏,有時是完成班級的板報,更多時候只是胡亂塗鴉,將那些無法言說的委屈、失望和迷茫,潑灑在畫布上。色彩變得沉鬱,筆觸時而躁動,時而滯澀。
傅子昂成了畫室的常客。他看不懂那些抽象的情緒表達,但他會乖乖坐在一旁,不敢打擾,只是安靜地(對他而言已經是極致的安靜)玩手機遊戲,或者笨拙地幫她削鉛筆、洗調色盤,偶爾發出一點不大的聲響,仿佛只是用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存在,告訴她“我在呢”。
有時,他會忍不住嘟囔:“悠悠,你畫點開心的唄?比如……比如糖葫蘆?或者我家那只肥貓?”他試圖用他貧瘠的想象力,將她從那種低落的情緒裏拉出來。
付悠悠通常只是搖搖頭,繼續畫她的。但偶爾,在他抓耳撓腮想不出新話題時,她會輕輕開口,聲音像蒙着一層薄灰:“子昂,你不用一直陪着我的。”
傅子昂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那怎麼行!我……我樂意!這畫室風水好,適合我思考人生!”他梗着脖子,眼神卻有些飄忽,耳根微微發紅。他那點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幾乎要破土而出。
付悠悠不再說什麼。她感激他的陪伴,但這種感激裏,摻雜着一種復雜的負疚感。她知道自己無法回應他可能期待的東西,她的心像被凍住了一樣,暫時失去了感知其他溫度的能力。同時,她也隱隱害怕,傅子昂越是這樣毫無保留地對她好,越是會將她推向另一個漩渦——關於她和傅子昂關系的新的流言蜚語。她疲憊得不想再應對任何風波。
另一邊,葉霽秋的狀態每況愈下。他的懊惱和後悔並沒有隨時間淡化,反而在與日俱增的壓力和求而不得的溝通中發酵變質,成了某種自我折磨。
他在琴房練琴,彈奏《星光》時,眼前總會浮現出付悠悠聽着曲子時亮晶晶的眼睛,和現在那雙看他時只剩下冰冷和疏離的眸子。旋律因此變得磕絆,失去了原有的靈動和情感。指導老師皺起了眉頭:“霽秋,這首曲子的靈魂是‘傾訴’,是‘溫柔’,你現在彈得只有技巧和焦慮!找到你的狀態!”
他找不到。他的狀態丟在了那天中午爭吵的教室,丟在了付悠悠決絕離開的背影裏。
他甚至開始遷怒於白楠。當白楠又一次“恰巧”送來潤喉茶,並溫柔地說“別太累,付悠悠那邊……總會理解的”時,葉霽秋第一次顯露出了明顯的不耐煩。
“以後不用特意送這些了,謝謝。”他的語氣生硬,甚至沒有抬頭看她,“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白楠的笑容僵在臉上,遞出的茶盒懸在半空,顯得異常尷尬。她眼底閃過一絲錯愕和難堪,隨即迅速轉化爲更深的幽暗。她默默收回手,語氣依舊維持着柔和,卻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委屈:“我只是想幫你……對不起,是我多事了。”她轉身離開的背影,顯得有幾分落寞。
葉霽秋看着她的背影,心裏掠過一絲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煩躁。他越來越覺得,白楠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看似善解人意的話語,像一張細細的網,纏繞着他,讓他喘不過氣,甚至無形中將他推離了真正想靠近的人。但他沒有證據,也無法確切指責什麼,這種模糊的感覺更添了他的鬱悶。
這種低氣壓甚至影響到了他的申請準備。留學顧問打來電話,詢問文書進度,語氣已經帶上了明顯的不滿。葉霽秋對着電腦屏幕,大腦卻一片空白。母親憂心忡忡,旁敲側擊地詢問是不是和付悠悠鬧矛盾了,讓他“分清主次”,“不要因爲無關緊要的事情影響前途”。
“無關緊要”四個字像針一樣刺中了葉霽秋。他猛地抬高聲音:“她不是無關緊要!”說完自己也愣住了,隨即是更深的無力感。看,連他最親的人,也無法理解。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個透明的籠子裏,看得見外面的一切,卻無法觸及,也無法被理解。
他終於忍不住,在一次放學後,攔住了正要和傅子昂一起離開的付悠悠。
“悠悠,我們談談。”他的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疲憊和懇求,眼底是清晰可見的紅血絲。
傅子昂立刻警惕地擋在付悠悠身前,像只護崽的母雞:“談什麼談?沒什麼好談的!讓開!”
葉霽秋看都沒看他,目光死死鎖住付悠悠:“就五分鍾,不,三分鍾就好。”
付悠悠抬起眼,靜靜地看着他。幾天不見,他好像清瘦了些,下頜線更加清晰,眉宇間的倦色濃得化不開。若是以前,她早就心疼得不行了。可現在,那份心疼被厚厚的失望和自我保護覆蓋了。她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和懊悔,是真的。但那又怎樣呢?傷害已經造成了。那些刺耳的話語,那種不被優先考慮的感覺,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輕易抹去的。
她害怕再次溝通,害怕聽到他再次強調他的壓力,害怕自己會心軟,然後再次陷入那種等待理解和重視的不安之中。
她輕輕拉了一下傅子昂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對着葉霽秋,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的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拒絕。
“不了,”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委屈,只有一種耗盡了所有情緒後的疲憊,“快要校慶了,你……好好準備演出和申請吧。別再爲‘無關緊要’的事情分心了。”
她重復了他母親(或許也是他潛意識裏認同)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回了他自己身上。
葉霽秋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着付悠悠平靜無波的眼睛,那裏曾經盛滿了對他最璀璨的星光,如今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灰燼。
付悠悠沒有再看他,低下頭,輕聲對傅子昂說:“我們走吧。”
傅子昂狠狠瞪了失魂落魄的葉霽秋一眼,護着付悠悠,從他們身邊走過。
葉霽秋僵在原地,看着他們並肩離開的背影,付悠悠那句“無關緊要”和那雙死寂的眼睛,在他腦海裏反復回放,像一場無聲的凌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而這種失去,並非因爲謠言,並非因爲白楠,而是源於他自己親手造成的傷害和疏忽。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牆壁上,骨節處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卻絲毫緩解不了心裏的萬分之一。
而不遠處,白楠站在廊柱的陰影裏,靜靜地看着這一切。看着葉霽秋的痛苦,看着付悠悠的決絕,看着傅子昂的維護。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緊攥着的拳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事情,似乎正朝着她無法完全控制的方向滑去。但她並不打算就此放手。校慶晚會,或許是她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她需要讓葉霽秋徹底明白,誰才是能和他並肩站在光芒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