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姑娘懸梁自盡了!”
這聲淒厲的呼喊,如同喪鍾,敲響在已然大亂的鍾粹宮上空。混亂的聲浪爲之一滯,隨即爆發出更加驚恐的喧囂。
佳宜癱坐在窗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灌到腳底,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死了…攬月竟然就這麼死了!不是被帶走拷問,而是選擇了自我了斷!這是畏罪自殺?還是…以死保守某個秘密?或者,是被人滅口?
無論哪種可能,都意味着李昭儀牽扯進的這樁“前朝餘孽”案,遠比想象中更加可怕和黑暗!連心腹大宮女都不得不以死來畫上句號!
外面錦衣衛的呵斥聲、翻查聲、宮人的哭嚎聲混雜在一起,交織成一曲末日般的交響。佳宜蜷縮在角落裏,緊緊捂住耳朵,恐懼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着她的神經。
她現在自身難保!“緝拿相關人等詢問”——她這個在李昭儀身邊待過、甚至“頗得青睞”的小宮女,怎麼可能逃得過?
果然,沒過多久,沉重的腳步聲就停在了她的值房門外。門被粗暴地推開,一名面色冷硬的錦衣衛掃視屋內,目光如同鷹隼般鎖定了瑟瑟發抖的佳宜。
“你,蘇佳宜?”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佳宜嚇得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
“跟我們走一趟!”那錦衣衛毫不客氣,上前就要拿人。
就在佳宜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之時,另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帶着一種特有的、屬於內廷的尖細腔調:“慢着。”
一名穿着深藍色宦官服色、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緩步走了進來,他先是客氣地對那錦衣衛拱了拱手:“馮總旗,辛苦了。”然後目光轉向佳宜,打量了她一番,才慢條斯理地道:“皇後娘娘有口諭,鍾粹宮宮女蘇佳宜,即刻帶往坤寧宮問話。這人,咱家就先帶走了。”
那馮總旗眉頭一皺,似乎有些不滿,但聽到是皇後懿旨,也不敢強硬阻攔,只是沉聲道:“高公公,此案關系重大,此人亦是鍾粹宮相關人等,按例…”
“哎呦,馮總旗,”那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打斷他,“皇後娘娘只是問幾句話,問完了,若有必要,自然交由貴司處置。難不成,錦衣衛連皇後娘娘的面子都不給了?”
馮總旗臉色變了變,最終冷哼一聲,揮揮手:“既是娘娘要人,卑職自然不敢阻攔。但願公公快去快回。”
“那是自然。”高公公笑了笑,轉向面如死灰的佳宜,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蘇姑娘,請吧。”
佳宜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渾身虛軟,幾乎站不穩。皇後…在這個關鍵時刻出手把她從錦衣衛手裏要走了?是福是禍?
她不敢多想,在高公公看似平靜實則銳利的目光注視下,踉踉蹌蹌地跟着他走出了值房,走出了如同煉獄般的鍾粹宮。
宮門外,夜色已然降臨。漆黑的宮道上,只有他們幾人沉默前行的腳步聲,以及遠處鍾粹宮內隱約傳來的哭喊聲,更添幾分陰森恐怖。
這是佳宜第一次在夜晚行走於深宮之中。紅牆黑瓦在月色下呈現出一種猙獰的輪廓,仿佛蟄伏的巨獸。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未知的深淵邊緣。
高公公在前沉默地帶路,腳步不快不慢,卻帶着一種內廷大太監特有的、無聲的威壓。他全程沒有再看佳宜一眼,也沒有說一句話。
佳宜的心始終懸在半空。皇後在這個時候把她從錦衣衛手裏撈出來,絕不僅僅是“問幾句話”那麼簡單。是要保她?還是要親自審問她?或者…有別的作用?
坤寧宮,皇後的寢宮,天下女子所能企及的權力頂點之一。佳宜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在這樣一種情形下,來到這個地方。
與鍾粹宮的奢華張揚不同,坤寧宮顯得更加莊重、肅穆、威儀內斂。宮燈明亮,卻照不亮所有角落,反而讓那些陰影顯得更加深邃。宮人們行走無聲,表情恭謹,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和規矩。
佳宜被直接帶進了一處偏殿。殿內燈火通明,布置典雅,熏着淡淡的、寧神的檀香,與外面的肅殺仿佛是兩個世界。
高公公讓她在原地等候,自己則進去稟報。
佳宜垂着頭,不敢四處張望,只能聽到自己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她能感覺到這宮殿裏無數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審視着,評估着。
片刻後,高公公出來,尖聲道:“皇後娘娘宣,宮女蘇佳宜進見。”
佳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跟着高公公走進內殿。
內殿更加溫暖明亮,上首的軟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常服、頭戴鳳釵、年約四旬的婦人。她容貌並非絕美,但眉宇間自帶一股雍容華貴和不怒自威的氣度,目光平和,卻仿佛能洞穿人心。
這便是大明王朝的皇後——徐皇後?
佳宜不敢細看,連忙跪伏在地,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奴婢蘇佳宜,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上方傳來一個平和卻帶着無形壓力的聲音:“抬起頭來。”
佳宜依言抬頭,但目光依舊低垂,不敢直視鳳顏。
徐皇後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蒼白卻難掩清麗的臉龐上停留片刻,緩緩開口道:“本宮聽聞,鍾粹宮近日頗不太平。李昭儀御下不嚴,惹出許多事端。你在她宮中伺候,倒是受委屈了。”
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尋常的關心。
佳宜心中警鈴大作,連忙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愚笨,未能好好伺候昭儀娘娘,是奴婢的罪過…”
“哦?”徐皇後輕輕端起手邊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撥弄着浮沫,語氣依舊平淡,“本宮怎麼聽說,你非但無過,反而屢次‘誤打誤撞’,立下些功勞?甚至還得了個‘福星’的名號?”
來了!果然問到了這個!
佳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上卻露出極度惶恐和茫然的表情,連連磕頭:“娘娘明鑑!那都是底下人胡說八道的!奴婢只會闖禍,哪是什麼福星…上次在賢妃娘娘宴上失儀,這次又…又趕上鍾粹宮出事…奴婢分明是個災星…”
她極力貶低自己,試圖淡化那要命的“福星”之名。
徐皇後靜靜地看着她表演,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才不疾不徐地道:“是福是災,有時並非表面所見。若非你‘運氣好’,發現了庫房舊賬的蹊蹺,本宮和陛下,或許至今仍被蒙在鼓裏。”
佳宜心中巨震!皇後果然將庫房案的功勞算在了她的頭上!這是在肯定她的價值?
但她不敢有絲毫鬆懈,依舊哭喪着臉:“奴婢…奴婢當時就是嚇傻了胡說八道…是張公公明察秋毫…”
“罷了。”徐皇後似乎不願再聽她“哭訴”,輕輕揮了揮手,“本宮今日叫你來,並非要追究你過往是功是過。李昭儀之父牽扯舊案,陛下聖心震怒。鍾粹宮上下,難免要經受盤查。”
她的語氣微微加重,目光也變得銳利了幾分:“你既曾在李昭儀身邊伺候,又識文斷字,接觸過些許賬目文書。本宮問你,可曾發現李昭儀或其身邊人,有何不尋常之處?譬如…與宮外傳遞消息?或者…私藏些什麼不合規矩的物件?”
核心問題來了!皇後果然是要從她這裏挖出關於李昭儀的、尤其是可能涉及前朝案的證據!
佳宜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溼透。這是一個致命的抉擇。
如實說?她確實知道一些,比如那塊玉佩和紙箋,比如李昭儀試圖構陷王貴妃…但這些說出來,她自己就徹底成了告密者,而且會更深地卷入謀逆大案,死得更快!皇後也未必會保她!
不說?皇後會相信她一無所知嗎?一個被李昭儀“看重”、甚至派去執行秘密任務的宮女,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不說,就是包庇,立刻就會被皇後問責,然後扔回錦衣衛手裏!
電光火石間,佳宜做出了決斷。她不能完全不說,那樣太假;也不能全說,那樣太蠢。必須說一些無關痛癢、但又顯得真實可信的“發現”,既滿足皇後的詢問,又將自己從核心罪證中摘出來!
她臉上露出努力回憶和害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道:“回…回娘娘…奴婢身份低微,昭儀娘娘的大事…奴婢如何得知…只是…只是偶爾覺得…攬月姐姐和錢嬤嬤她們…有時候會背着人說悄悄話…看到奴婢靠近就立刻不說了…”
她先撇清自己,然後提供一些模糊的、無法證僞的“感覺”。
“還有…有一次…奴婢去給攬月姐姐送東西,好像…好像聽到她低聲吩咐小太監…說什麼…‘老地方’…‘小心’…之類的…奴婢沒聽清,也不敢多問…”她故意說得含糊其辭,像是無意中聽到的碎片。
“還有…就是…”她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聲音更低了,“奴婢覺得…昭儀娘娘宮裏的用度…有時候好像…好像比份例要多一些…尤其是一些好的胭脂水粉和衣料…但奴婢只是胡亂猜測,做不得準的…”
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李昭儀可能存在的“奢侈無度”和“收受好處”這類後宮常見卻不算致命的罪名上,完美避開了“前朝”、“謀逆”等敏感詞。
說完,她重重磕頭:“奴婢就知道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別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求娘娘明鑑!”
徐皇後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波瀾:“嗯,看來你倒是個老實本分的,沒有爲了脫罪就胡言亂語,攀咬主子。”
佳宜心中稍安,賭對了!皇後要的或許不是確鑿的證據,而是一個態度,一個她蘇佳宜是否“懂事”、是否“可用”的態度。
“李昭儀之事,自有陛下聖裁。”徐皇後話鋒一轉,“你既與此案無幹系,又是被李昭儀強征入宮的罪奴之後,本宮也不會苛責於你。”
佳宜連忙磕頭謝恩:“謝娘娘恩典!”
“不過,”徐皇後的聲音微微拖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鍾粹宮你是不能再待了。你那‘福星’的名頭太過惹眼,留在那是非之地,於你無益。”
佳宜的心再次提起。皇後要如何安置她?
徐皇後目光掃過下方恭敬侍立的高公公,淡淡道:“高得祿,尚儀局那邊是不是還缺個整理文書的女史?”
高公公連忙躬身回答:“回娘娘,正是。尚儀局陳司籍前幾日還跟內官監抱怨人手不足,尤其是識字的。”
“嗯。”徐皇後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佳宜身上,“蘇佳宜,本宮看你字跡還算工整,人也算安分。便調你去尚儀局,做個整理典籍文書的女史吧。那裏清靜,正好磨磨你的性子,也省得再惹出什麼是非。你可願意?”
尚儀局?掌管後宮禮儀、文書、典籍的機構?雖然也是服務機構,但比起在妃嬪宮中伺候,地位相對高許多,尤其是文書女史,通常由識文斷字、家世清白的宮女擔任!
這簡直是一步登天!從罪奴、粗使宮女,一躍成爲有品級的女史!
但佳宜瞬間就明白了皇後的深意:將她從風暴眼的鍾粹宮調離,放在一個相對安全又能掌控的地方,既是對她“懂事”的獎勵,也是更方便的監視和觀察。同時,也是向外界釋放一個信號——這個“福星”宮女,我皇後保下了。
佳宜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連忙做出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樣子,重重磕頭:“奴婢願意!奴婢謝娘娘天恩!奴婢一定盡心竭力,絕不敢再辜負娘娘的恩典!”
“嗯,下去吧。高得祿,帶她去尚儀局安置。”徐皇後揮揮手,似乎有些疲憊,不再多言。
“是,娘娘。”高公公恭敬應下,示意佳宜跟他離開。
走出坤寧宮那沉重威嚴的殿門,夜晚的冷風吹來,佳宜才感覺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後背早已被冷汗溼透。
高公公在前引路,態度比來時緩和了不少,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客氣:“蘇姑娘,哦不,該叫蘇女史了。恭喜了,能得娘娘親自安排差事,可是天大的福分。以後在尚儀局好好當差,前程自是有的。”
佳宜連忙謙卑地回應:“多謝高公公提點,奴婢…卑職一定謹記公公教誨。”
高公公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言。
一路無話,來到位於皇宮另一側的尚儀局。早已有人提前過來知會,一位姓陳的司籍女官已在值房等候。
陳司籍年約三十,面容嚴肅,一看便是嚴謹持重之人。她見到高公公,頗爲客氣,對佳宜則只是公事公辦地點點頭,查驗了高公公帶來的手續,便道:“有勞高公公了。人既已送到,便交由下官安置吧。”
高公公完成任務,便告辭離去。
陳司籍這才仔細打量了佳宜一番,目光銳利,語氣平淡:“你就是皇後娘娘親自吩咐調來的蘇佳宜?聽說原在鍾粹宮伺候,還識些字?”
“回稟司籍,卑職正是。”佳宜恭敬回答,姿態放得極低。
“嗯。”陳司籍似乎對她過去的經歷和那些傳言有所耳聞,但並未多問,只是淡淡道:“尚儀局不同別處,講究的是規矩和清靜。你既來了,便收起那些有的沒的心思,安心整理你的文書典籍。你的職分是掌籍手下最低等的女史,負責看管丙字庫的舊檔,可有問題?”
“卑職遵命,絕不敢有絲毫懈怠。”佳宜連忙應下。丙字庫舊檔?聽起來就是最枯燥、最邊緣的崗位,正合她意。
陳司籍似乎對她的態度還算滿意,叫來一個年紀稍長的女史:“張女史,帶她去丙字庫熟悉一下,再安排住處。”
那張女史看起來頗爲和氣,領着佳宜告退出來。
走在尚儀局相對安靜的回廊裏,佳宜看着廊外沉沉的夜色,恍如隔世。短短一天之內,她從地獄邊緣爬了出來,換了一個全新的、看似安全的身份和環境。
但她知道,危機遠未解除。皇後的庇護是有條件的。李昭儀倒台引發的餘波絕不會輕易平息。那個“福星”的名號,就像一把雙刃劍,隨時可能再次引來禍端。
張女史將佳宜帶到一處偏僻的院落,指着角落裏一間狹窄卻幹淨的單人值房道:“蘇女史,以後你就住這裏。丙字庫就在前面那排房子的最東頭,明日一早我帶你去認門。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下吧。”
“多謝張姐姐。”佳宜感激道。
送走張女史,佳宜推開那間屬於她的小小值房。裏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陳設簡單,卻異常整潔安靜。
她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地、疲憊地籲出了一口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於可以稍微放鬆片刻。
然而,就在她準備點亮油燈時,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
她低頭一看,只見門縫底下,不知何時,又被人塞進了一小卷紙條!
佳宜的心猛地一縮!又是紙條?!在坤寧宮眼皮子底下的尚儀局?!是誰?!
她顫抖着手,撿起紙條,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展開。
上面依舊只有一行字,筆跡卻與皇後傳來的那張截然不同,更加凌厲潦草,帶着一股森然之氣:
“‘福星’高照,慎藏禍心。舊主雖倒,新枝易折。”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
佳宜看着這充滿警告和威脅意味的十六個字,只覺得剛剛放鬆的神經瞬間再次繃緊,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遍布全身!
舊主雖倒,新枝易折…
這是在警告她,李昭儀雖然倒了,但她若以爲攀上皇後就高枕無憂,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紙條…是誰送來的?王貴妃?賢妃?還是…李昭儀殘餘的勢力?或者…是其他隱藏在暗處的眼睛?
她握着那張冰冷的紙條,站在黑暗的值房中央,只覺得這看似安全的尚儀局,仿佛瞬間變成了另一個布滿陷阱的囚籠。
皇後的庇護,究竟能有多堅固?這深宮之中,她到底還能相信誰?
未來的路,似乎依舊步步驚心,迷霧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