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1號屏退了守夜的普通仆役。燭火搖曳,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
窗櫺傳來極輕的三下叩擊,是組織特有之一的聯絡信號。5號如鬼魅般閃出,片刻後帶回一枚細小的蠟丸遞給1號。
1號捏碎蠟丸,展開裏面薄如蟬翼的無字信,再用水蠟刷一下信,對着燭火一照,顯現出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是管事師傅的手筆:
“1號:佳人情深,良機莫失!關相聞訊甚喜,命你速速應下,借姻親之便,徹底融入林府核心。假以時日,深入林府產業,一切唾手可得!”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1號的心上。他面無表情地將密信湊近燭火,火舌貪婪地舔舐着紙張,瞬間化作一小撮灰燼,飄散在帶着藥味的空氣中。
“組織怎麼說?”5號的聲音在光影裏響起。
“怎麼說?”1號的聲音冷得像冰窖裏凍過的鐵,“自然是催我,趕緊接下林大小姐這份沉甸甸的‘心意’,早日做林府的乘龍快婿,好讓關相大人高枕無憂,坐收漁利。”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毫無笑意。
5號走近一步,燭光清晰地映亮出他眼中精明的算計:“這是好事啊!林思嬌自己送上門來,省了我們多少功夫!林秉仁再老謀深算,也架不住他女兒死心塌地要嫁你!成了婚,你就是名正言順的林府姑爺,府中大小事務,林秉仁還能不讓你插手?到時候,裏應外合……”
5號做了一個無聲切割的手勢。
“我知道!”1號猛地打斷他,聲音裏帶着一絲罕見的煩躁。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重的藥味混雜着燭火的焦氣,嗆得他喉頭發緊。再次睜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靜,所有翻涌的情緒都被強行壓入潭底,只餘下冰冷的、屬於影子的算計。
“我當然知道這是捷徑。”他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像是在說服5號,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顆不受控制的心,“林思嬌的真心,是撬開林府堡壘最鋒利的鑰匙。接受她,迎合她,獲取林秉仁毫無保留的信任,進而掌控整個林府,也是最開始組織要求我使用的“美人計”,這也算完成組織交付的任務……這才是我們存在的意義。”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桌布錦綢上繁復的刺繡紋路,仿佛在確認某種冰冷的真實。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避開了5號探究的視線,也避開了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微弱掙扎的聲音,“我是影子,影子沒有心,也不需要多餘的情感。任務完成,拿到解藥,完成任務,回歸組織,才是唯一的歸宿。接受她的情意,只是爲了任務能更快、更順利地推進。僅此而已。”
這番話,邏輯清晰,目標明確,完美地契合了影子的身份和組織的期望。他像是在爲自己搭建一個堅固的台階,一個足以支撐他走向既定結局、同時隔絕所有柔軟念想的冰冷台階。
5號滿意地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對了!組織培養我們,不就是爲了這一刻?兒女情長,只會是累贅。林思嬌再美再好,也不過是我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棋子……1號的心口像是被那兩個字狠狠剜了一下,他和5號何嚐不是組織的棋子。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張沾着泥污卻依舊清麗的小臉,不去想那雙爲他吸吮毒血而腫脹的唇,不去想她告白時眼中那璀璨如星辰的光芒。
“去告訴林府管家,拜托他轉達表小姐,”1號的聲音帶着一種刻意營造的虛弱和情怯,“就說……我傷勢稍緩,感念表妹情深意重,心中……亦是對表妹有相同情愫。只是我如今這副殘軀,恐有負表妹厚愛,只要姑父和表妹不嫌棄,一切……但憑姑父和表妹做主。”
這番話,謙卑、感激,帶着重傷者的自慚形穢,更將一個“有情卻不敢高攀”的溫潤公子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足以打動任何人的心腸。
------與此同時,林府書齋的燈燭,燃至三更。
林秉仁面前的紫檀書案上,攤開着數份來自江南的密報。紙張被反復摩挲,邊角已微微卷起。上面詳細記錄了“阮茗書”抵達紹安前的行蹤軌跡、接觸過的人、阮府內部對其此行目的的口風……甚至包括翠兒打探到的關於“幼時習武吃苦留下厚繭”的“趣聞”。
他眉頭緊鎖,鷹隼般的目光在字裏行間反復逡巡。
派去暗中監視聽竹苑的人,也回報說“阮茗書”除了養傷,便是看書,偶爾與書童“阮盼”低語,內容無非是傷勢和江南風物,並無異常。對林思嬌的探望,也是守禮克制,甚至帶着幾分傷者的疏離。
難道……真是自己多疑了?林秉仁疲憊地揉着眉心。
關相的勢力無孔不入,手段層出不窮,他不得不防。可眼前這個年輕人,爲救思嬌差點搭上性命,如今面對女兒熾熱的表白,回應的也是這般謙遜有禮,顧慮重重……
“爹。”換上了一身素淨衣裙的林思嬌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走到父親書案前,雙手撐在桌沿,目光灼灼地看着父親,“我本以爲他對我無情愫,但剛他讓管家傳話,說他感念女兒心意,心中亦是……亦是歡喜女兒的.......”
她重復着“阮茗書”的話,臉頰飛起紅霞,語氣卻無比認真,“爹,您聽到了嗎?他並非無心!他只是……只是覺得自己重傷在身,怕委屈了我,才不敢應承!”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卻異常清晰:“爹,您看看表哥!他爲了救我,命都可以不要!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信任嗎?若是因爲懼怕敵人,就錯過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喜愛之人,女兒……女兒此生都不會甘心!”
她說完,看到桌上的調查密報:“您派人去查了一遍又一遍,可查出了什麼?什麼都沒有!表哥他就是江南阮家的阮茗書,一個……一個爲了救我差點死掉的、真心待我的人!爹,您還要女兒等多久?等到關相再派殺手來?還是等到……女兒心灰意冷?”
林思嬌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敲在林秉仁的心上。
他看着女兒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情意和近乎悲壯的倔強,看着她爲那個年輕人據理力爭的模樣。那份執着,像極了她早逝的母親。
桌上的密報,女兒的控訴,阮茗書虛弱卻情真意切的回應……所有的線索和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在林秉仁心中形成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縱橫商海、洞悉人心半輩子,此刻竟也有種無力感。或許……真是他過於杯弓蛇影了?或許,這個年輕人,真是女兒命中的救贖?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走到女兒面前,抬起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去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珠。這個動作,充滿了父親的無奈與妥協。
“罷了……”林秉仁的聲音帶着濃重的疲憊,卻也有一絲釋然,“女大不中留。你既心意已決,他……也確實以命相護於你,爲父……便允了。”
林思嬌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爹!您答應了?!”
林秉仁點點頭,眼神復雜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選個近些的好日子吧。只是思嬌,你要記住,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無論將來如何,都要……堅強。”
“謝謝爹!女兒知道!女兒一定會的!”林思嬌喜極而泣,撲進父親懷裏,所有的委屈和忐忑在這一刻化作幸福的淚水。
林秉仁抱着女兒,目光卻越過她的頭頂,投向聽竹苑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那最後一絲疑慮並未完全消散,只是被濃濃的父愛和一絲對未來的隱憂暫時壓下。
他心中默念:“阮茗書,但願……你莫要辜負思嬌這份以命相托的情意,莫要辜負老夫今日的……孤注一擲。”
【聽竹苑內】
5號將林秉仁已鬆口允婚的消息帶了回來。
“林秉仁頂不住他女兒的倔勁兒,點頭了!婚期就在下月初八,黃道吉日。”5號的語氣難掩興奮,仿佛已看到任務完成的曙光。
1號靠在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枚溫潤的羊脂玉佩——那是屬於真正的阮茗書的遺物。聞言,他指尖的動作微乎其微地頓了一下。燭光下,他俊美的側臉線條似乎繃緊了一瞬,隨即又緩緩放鬆。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幽深難辨。
下月初八……紅綢將掛滿林府,他將以“阮茗書”的身份,迎娶林思嬌。
一切,都在按計劃推進。
完美......
他告訴自己。
爲了任務。
僅此而已。
他緩緩收攏手指,將那枚象征着替代與謊言的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玉質硌得掌心生疼。
那疼痛如此真實,仿佛在無聲地提醒着他,那條鋪滿虛假紅毯、通往深淵的“歸宿”之路,已再無回頭的可能。
情網已張,他親手織就,如今,連他自己也深陷其中,分不清那束縛的,究竟是獵物,還是……獵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