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歇” 兩個字像淬了冰的魔咒,鑽進林晚意的耳朵裏,讓她全身血液都凍成了冰碴。
她僵坐在那張鋪着鴛鴦錦被的婚床上,錦緞冰涼的觸感透過厚重的嫁衣滲進來,凍得她指尖發麻。蕭燼就坐在身側,玄色衣袍的下擺掃過床沿,帶起一陣冷冽的沉水香,那氣息霸道地裹住她,像一張無形的網。
他的側臉在燭火下泛着冷白的光,睫毛長而密,投下一小片陰影。明明是張能讓京中貴女瘋魔的臉,此刻卻像懸在她頭頂的利劍,劍鋒上還沾着未幹的冰碴。
林晚意看得真切 —— 他不是要洞房,他是在宣告所有權。從這一刻起,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的生死,都得由他說了算。
這個夜晚哪是什麼花燭夜,分明是她這地獄副本的新手教程,難度直接拉滿。
【他過來了他過來了!手指都抬起來了!】林晚意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他絕對不會碰我!書裏寫他有潔癖,連宮女遞茶時指尖碰到杯沿都要把杯子扔了!現在靠這麼近,肯定是在挑戰自己的忍耐極限,順便看我會不會嚇得尿褲子!】
【這是送命題啊送命題!】她的大腦飛速運轉,像被按了快進鍵的算盤,【表現抗拒?他會覺得我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樣無趣,說不定直接把我扔去柴房跟老鼠作伴。】
【表現順從?他會覺得我虛僞惡心,想起原主那雙 “小鹿眼”,當場發作把我拖出去喂狗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再不想出辦法,明天就要被做成醃肉了!】
林晚意這連珠炮似的內心剖析,一字不落地鑽進蕭燼耳朵裏。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了蜷,眼底閃過一絲真正的興味 —— 這小刺蝟不僅能看穿他的心思,還把他的考題分析得明明白白。
有趣。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他倒要看看,這只渾身是刺的小家夥,要怎麼解這道無解的題。
蕭燼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那溫柔的弧度配上他冰冷的眼神,活像只盯着獵物的狐狸。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眼看就要碰到她嫁衣上那顆晶瑩的珍珠盤扣。
林晚意的瞳孔驟然收縮,後背的冷汗瞬間浸溼了中衣 —— 拼了!
就在蕭燼的指尖即將觸到珍珠的前一秒,林晚意突然做出了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動作。
她沒躲,也沒湊上去,而是猛地打了個哈欠。
“啊…… 嗯……”
那哈欠打得極其真實,下頜線都繃直了,眼角還擠出兩滴生理性的淚花,順着臉頰滑落,在厚厚的粉底下沖出兩道淺淺的白痕。她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動作帶着剛睡醒的慵懶,把濃妝豔抹的臉揉得有些花,眼神裏透着股被折騰到極致的呆滯和困倦。
“王爺,” 她的聲音還帶着剛打完哈欠的沙啞,黏糊糊的像塊化了的麥芽糖,“您…… 您還不睡嗎?我…… 我好困啊。”
“……”
天寂殿裏瞬間死寂,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清晰得可怕。
蕭燼懸在半空的手就那麼僵住了,指尖離那顆珍珠只有半寸,卻像被施了定身咒,怎麼也落不下去。他臉上那完美的溫柔笑容第一次出現裂痕,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吞了只蒼蠅。
困了?
在這種劍拔弩張、隨時可能掉腦袋的時刻,她說她…… 困了?
這是什麼神展開?完全不在他的劇本裏!
林晚意在心裏給自己狠狠點了個贊 —— 幹得漂亮!
【沒錯!這就是標準答案!反套路才是王道!】她偷偷用餘光瞥了眼蕭燼僵硬的側臉,【你不是想看我害怕或者裝純嗎?我偏不!我給你表演一個 “心大如鬥”!】
【一個從早上五點被薅起來化妝,自己走了一裏地,還被你嚇得魂飛魄散的新娘,現在困得睜不開眼,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我就是困了,就是想睡覺。至於你攝政王?哦,你是我名義上的丈夫,但現在,你就是個影響我睡覺的人形冰塊,還是會打噴嚏的那種。】
蕭燼盯着她那張因爲困倦而顯得迷蒙的臉,那雙總是試圖放空的眼睛此刻蒙上了層水汽,倒有了幾分真實的憨態。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 難道…… 真的是他想多了?
這女人其實就是個單純的、缺心眼的…… 吃貨?(他突然想起她心裏那長長的美食清單,從醉仙樓的烤乳鴿到德月齋的八寶鴨,連城南李記的糖炒栗子都記着)
不。不可能。
一個缺心眼的蠢貨,絕不可能知道他對貓毛過敏,更不敢當衆拿這事威脅他。
這一定是她的僞裝!是更高明的麻痹手段!
想通這一點,蕭燼非但沒生氣,反而覺得血液裏涌起股陌生的刺激感。他緩緩收回手,坐直身體,用一種審視珍奇動物的目光重新打量她,像在看只揣着小心思的兔子。
“看來,王妃對本王,並無興趣。” 他淡淡地開口,語氣平得像潭死水,聽不出喜怒。
又來了!又是送命題!
林晚意在心裏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 大哥,你是屬復讀機的嗎?一晚上考個沒完,當自己是翰林院的教習啊?
【還興趣?我對你的項上人頭比較有興趣!能換多少只烤乳鴿啊?】
她又揉了揉眼睛,睫毛上還掛着點淚花,看起來困得快神志不清了。她望着蕭燼,眼神迷茫得像只迷路的小鹿,傻乎乎地反問:“興趣…… 能當飯吃嗎?”
蕭燼:“……”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拳頭有點癢。
林晚意還在自顧自地說,聲音越來越小,尾音拖得長長的,像在夢囈:“嫁給王爺,有吃有喝,有地方住,不用擔驚受怕…… 挺好的。至於興趣…… 那是什麼…… 我只想睡覺……”
說完,她的腦袋一歪,肩膀都垮了,仿佛下一秒就要靠在他肩膀上昏睡過去,連呼吸都變得綿長起來。
蕭燼是真的有點懵了。
他設想了一百種回答,或機智躲閃,或諂媚討好,或驚恐求饒,唯獨沒料到她會給出這麼個…… 樸實無華到近乎愚蠢的答案。
嫁給他,就是爲了有吃有喝?
他蕭燼,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在她眼裏就等同於一張長期飯票?
這認知讓他心裏涌起種極其荒謬,又極其新奇的感覺。這麼多年,靠近他的人要麼圖權勢,要麼圖地位,要麼就是來索命的。還是頭一次,有人圖的是他王府的夥食。
他看着她那張確實快睡過去的臉,連帶着她那開始變得微弱的心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床好軟…… 比我房裏的舒服……】
【那個土豆王爺怎麼還不走…… 再不走我就要打呼嚕了……】
【明天早上吃什麼呢…… 桂花糕還是糖包……】
土豆…… 王爺?
蕭燼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都跳了跳。
他緩緩站起身,玄色衣袍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冷風。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床上那個縮成一團的小女人,像只偷藏進棉絮裏的貓。
今晚的交鋒,他原以爲會是場血腥獵殺,沒想到最後變成了場荒誕鬧劇。他所有的試探和威壓,都像打在了一團軟乎乎的棉花上。
不,不是棉花。是裹着鐵核的棉花,看着軟,碰着硬。
他輸了嗎?好像沒有。贏了嗎?也沒有。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比輸了還讓他憋屈。
“睡吧。”
蕭燼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轉身就往寢殿內室走。那裏是他的書房,擺着他慣用的筆墨和兵書,也是他真正休息的地方 —— 畢竟,他從不跟人同床共枕。
看着他消失在屏風後的背影,林晚意緊繃的神經 “啪” 地斷了。她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婚床上,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
【呼…… 活下來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第一夜…… 新手教程…… 通關!】
她是真的太累了,從凌晨折騰到深夜,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此刻危機解除,困意像潮水般涌來,幾乎是沾到枕頭的瞬間,她就沉沉睡了過去,連沉重的鳳冠都沒來得及摘,珠翠歪在一邊,蹭得錦被沙沙響。
內室書房。
青楓悄無聲息地出現,單膝跪地,頭埋得低低的:“王爺。”
蕭燼坐在紫檀木書案後,手裏正把玩着那個從林晚意袖中掉出來的香囊。素色錦緞上那朵歪歪扭扭的小白花被他捻得變了形,裏面的貓毛早已被他用內力震成了齏粉 —— 他可沒忘了自己對這玩意兒過敏。
可心頭的煩躁不僅沒消,反而像被貓爪撓過似的,癢得難受。
“去查。” 他冷冷開口,指尖摩挲着香囊粗糙的針腳。
“查什麼?” 青楓抬頭,眼裏閃過一絲疑惑。
“忠勇侯府,林晚意。” 蕭燼的聲音裏帶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咬牙切齒,“從她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哪怕是她昨天晚飯吃了什麼,本王都要知道。尤其是…… 她是怎麼知道本王那些…… 習慣的。”
“是!” 青楓沉聲應下,心裏卻驚濤駭浪 —— 王爺竟然對一個女人這麼上心?
“還有,” 蕭燼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似乎能穿透牆壁看到那張睡得香甜的臉,“把王府的菜單,給她送一份過去。”
青楓徹底懵了,懷疑自己聽錯了:“王爺的意思是?”
蕭燼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快得讓人抓不住,語氣卻恢復了平淡:“她不是想吃嗎?就讓她點。”
他倒要看看,這個滿腦子都是美食和逃跑路線的女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青楓雖然一頭霧水,還是恭敬地應下:“是!”
待青楓退下,書房再次陷入死寂。蕭燼將那個劣質香囊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除了錦緞和棉花的味道,似乎還縈繞着一絲極淡的、像牛乳一樣的甜香 —— 是她身上的味道。
這味道並不讓他討厭,甚至…… 還有點莫名的熟悉感,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聞到過。
蕭燼皺了皺眉,把這荒唐的念頭甩出腦海。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準備小憩,可那些糾纏了他十幾年的噩夢,又如期而至。
大火,背叛,冷宮裏的黑暗和絕望…… 他仿佛又回到了七歲那年,被鎖在着火的房間裏,濃煙嗆得他喘不過氣,只能聽見外面傳來惡毒的嘲笑。
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手指死死攥着扶手,指節泛白。
就在他即將被那片黑暗吞噬時,腦海裏卻毫無預兆地響起一個懶洋洋的、帶着點鼻音的聲音,像曬過太陽的貓在打哈欠:
【床好軟…… 被子好暖和……】
【那個土豆王爺總算走了…… 這下能睡個好覺了……】
【明天早上要點佛跳牆…… 中午吃蟹粉獅子頭…… 晚上再來個冰糖肘子…… 嗯……】
那聲音軟乎乎的,帶着點饞嘴的憨態,像一縷不合時宜的陽光,蠻不講理地照進他那片只有烈焰和嘶吼的黑暗世界。
蕭燼緊鎖的眉頭,竟在不知不覺間緩緩舒展開來。冷汗還在流,可那種被黑暗掐住喉嚨的窒息感,卻奇跡般地消失了。
他依然沒睡着,但心口那片常年冰封的地方,似乎悄悄融化了一角。
蕭燼猛地睜開眼睛,瞳孔裏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他側過頭,目光穿透厚重的牆壁,望向外面那個縮在婚床上睡得正香的女人。
她的…… 心聲?
他竟然…… 也能聽到?而且是在這種毫無防備的睡夢中?
一個更加荒謬,卻讓他心髒不受控制狂跳的念頭浮了出來 ——
難道…… 她才是那個能讓他安睡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