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第一縷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透過雕花窗櫺淌進天寂殿時,林晚意是被餓醒的。
她睫毛顫了顫,慢悠悠地睜開眼,首先撞進眼簾的是頭頂那層疊繁復的紅色紗幔,金線繡的鸞鳥在晨光裏泛着細碎的光。愣了足足三秒,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 自己真的嫁給了蕭燼,還活着熬過了第一晚。
動了動胳膊,渾身骨頭像被拆開重組過,酸得厲害。穿着那身重逾千斤的鳳冠霞帔睡了一宿,後頸的肌肉硬得像塊石頭,稍微轉動脖頸,珠翠碰撞的 “叮當” 聲裏都帶着股酸爽。
【餓…… 好餓……】林晚意咽了口唾沫,肚子不爭氣地 “咕嚕” 叫了一聲,【我的佛跳牆…… 我的蟹粉獅子頭…… 夢裏都沒撈着一口熱乎的。】
【蕭燼那個瘋子呢?不會一大早就蹲床邊看我睡覺吧?聽說反派都有這癖好。】
她警惕地眯起一只眼,像只受驚的貓似的掃視四周。紫檀木梳妝台上擺着她昨天掉的紅蓋頭,牆角的香爐還飄着一縷殘煙,整個大殿空曠得很 —— 活閻王不在。
林晚意鬆了口氣,掙扎着坐起來。厚重的嫁衣讓她像只裹在紅布裏的粽子,稍微一動就窸窣作響,頭上的鳳冠歪在一邊,珠翠垂下來晃得她眼暈。
就在這時,殿門被輕輕推開,帶着清晨微涼的風。四個穿着青色衣裙的侍女魚貫而入,個個低眉順眼,裙擺掃過地面幾乎沒聲音。但林晚意能感覺到,她們眼底藏着和這王府一樣的冰冷,動作間透着訓練有素的嚴謹,像四尊會移動的冰雕。
爲首的侍女對着她屈膝行禮,聲音平穩得像死水:“王妃,奴婢們奉命前來伺候您梳洗。”
林晚意點點頭,任由她們上前。
【來了來了,王府的‘眼線’天團上線了。】她心裏門兒清,【蕭燼那個控制狂,肯定想把我的一舉一動都攥在手裏。梳頭時扯幾根頭發,吃飯時掉幾粒米,估計都得記下來匯報。】
她不動聲色地配合着,看着侍女們小心翼翼地卸下鳳冠 —— 那玩意兒一離頭,脖子瞬間輕快得像要飄起來。沉重的嫁衣被換下,換上一身月白色的家常羅裙,裙擺繡着幾枝淡雅的蘭草,料子是上好的雲錦,卻透着股清心寡欲的素淨。
梳妝時,林晚意對着黃銅鏡面,看着裏面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開始了今天的 “內心修煉”。
【從今天起,我就是‘心大能吃,偶爾犯傻,對王爺既不愛慕也不憎恨,只想混吃等死的鹹魚王妃’。】她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擠眉弄眼,【眼神要空洞,像剛睡醒的貓;表情要呆滯,仿佛腦子裏裝着一團漿糊;情緒要平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至少表面上得這樣。】
她對着鏡子調整微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沒心沒肺的蠢貨。
而此時,皇宮早朝的大殿裏,蕭燼正閉目養神地聽着戶部尚書匯報災情。他指尖輕輕敲擊着玉帶,看似專注,腦海裏卻清晰地 “播放” 着林晚意的內心獨白。
聽到她給自己定的新人設,蕭燼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冷笑。鹹魚王妃?這小刺蝟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梳洗完畢,侍女端上早膳。青瓷碗裏盛着白粥,旁邊擺着兩碟小菜:一碟醬瓜,一碟腐乳,還有兩個白面饅頭。精致是精致,卻簡單得過分,連點葷腥都沒有。
林晚意拿起玉筷,戳了戳碗裏的粥,心裏的怨念像野草似的瘋長。
【就這?就這?攝政王府的早飯就這水平?打發要飯的呢?】她憤憤不平,【我的佛跳牆呢?我的獅子頭呢?難道真是夢裏吃過了?蕭燼你個摳門鬼!】
這充滿怨念的心聲,讓正在和戶部尚書辯論賑災款項的蕭燼差點沒繃住表情。他指尖一頓,想起昨晚確實吩咐過青楓,把王府的菜單送過去。
難道青楓忘了?
早朝一結束,蕭燼不等太監引路,徑直走向宮門外。青楓早已候在那裏,見他出來連忙上前:“王爺。”
蕭燼開門見山,語氣冰冷:“菜單呢?”
“回王爺,” 青楓立刻從懷中取出一本燙金封面的冊子,雙手奉上,“已經按您的吩咐送到王妃那裏了。”
蕭燼接過冊子翻開,裏面用工整的小楷羅列着上百道菜名,從江南的鰣魚到塞北的烤羊,從燕窩羹到佛跳牆,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幾樣新奇的點心。
他眉頭微蹙 —— 菜單送到了,那女人怎麼還在抱怨夥食不好?
蕭燼帶着滿腹疑慮回了王府,沒有直接去天寂殿,而是拐進了書房。他想看看,這只小刺蝟又在耍什麼花招。
天寂殿裏,林晚意剛喝完那碗寡淡的白粥,就見青楓親自來了。當那本厚厚的、散發着墨香的菜單被呈到面前時,她眼睛都直了,手指捻着燙金封面,差點沒忍住尖叫。
一頁頁翻過去,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睛亮得像兩顆星星,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我靠!我靠!我靠!】她在心裏連爆三個粗口,【佛跳牆!蟹粉獅子頭!烤乳豬!東坡肉!鬆鼠鱖魚!還有水晶蝦餃!】
【這是什麼?這是天堂的菜單吧?!蕭燼那個瘋子,原來是個隱藏的美食家?王府的廚子是新東方畢業的嗎?這陣容也太豪華了!】
她內心的狂喜像海嘯似的拍過來,清晰地傳到書房裏蕭燼的腦海中。他原本緊繃的眉頭舒展了些,指尖摩挲着硯台,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絲弧度。
聽着她這些毫無營養卻鮮活的吐槽,似乎…… 還挺有趣。至少比聽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虛與委蛇有意思多了。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雙眼放光、恨不得抱着菜單啃兩口的模樣,像只找到了糧倉的小老鼠。
然而下一秒,林晚意的內心活動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
【不對!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猛地合上菜單,眼神瞬間警惕起來,【蕭燼那個瘋子,昨天還想把我杖斃,今天怎麼可能突然對我這麼好?這絕對是個陷阱!】
蕭燼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指尖的力度重了幾分。
林晚意開始了她堪比福爾摩斯的分析,內心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他給我菜單讓我點菜,安的什麼心?】
【第一,試探我的品味和性格!如果我點的都是山珍海味,他就會覺得我貪婪膚淺,然後抓住把柄拿捏我!】
【第二,麻痹我!用美食腐蝕我的意志,讓我沉溺享樂放鬆警惕,他好在暗中觀察找我破綻!】
【第三,也是最陰險的 —— 他想把我養成豬!等我吃得白白胖胖爬不動狗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處理掉我了!太惡毒了!這男人的心比墨汁還黑!】
書房裏,蕭燼的臉 “唰” 地黑如鍋底。他捏着毛筆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泛白,那支上好的狼毫筆在他手裏幾乎要被捏斷!
貪婪?膚淺?把她養成豬?!
他這輩子都沒聽過如此荒謬的指控!他好心(或許有那麼點想看她出糗的心思)滿足她的口腹之欲,在她眼裏竟然成了用心險惡的陰謀?這女人的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麼?漿糊嗎?!
天寂殿裏,林晚意經過一番 “深思熟慮”,終於做出了決定。她合上菜單,臉上恢復了那副無欲無求的 “鹹魚” 表情,仿佛剛才那個眼冒綠光的人不是她。
她對着侍立的侍女淡淡說道:“多謝王爺美意。不過我不挑食,廚房做什麼我便吃什麼。這些山珍海味太過油膩,還是清淡些好,養生。”
說完,她還拿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姿態優雅,眼神淡然,活脫脫一副看破紅塵、與世無爭的模樣。
這番操作,把書房裏的蕭燼氣得差點當場吐血。他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還是塞了鋼針的那種!他想看她欣喜若狂原形畢露,結果她不僅看穿了他的 “意圖”,還反手給他扣了頂 “用心險惡” 的帽子,最後用 “養生” 這種無可辯駁的理由懟了回來!
這個女人,簡直是他天生的克星!
一整天,蕭燼的心情都差到了極點。連帶着整個攝政王府的氣壓都低到了冰點,下人們走路恨不得把腳縮成一團,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惹來殺身之禍。
只有林晚意例外。她拒絕了那本 “陰謀菜單” 後,心安理得地在天寂殿裏躺平。午膳是清粥小菜,晚膳還是清粥小菜,她吃得坦然無比,內心卻在瘋狂流淚。
【我的佛跳牆…… 我的獅子頭…… 永別了……】她夾起一筷子醬瓜,味同嚼蠟,【爲了活命,我忍!只要表現得足夠無欲無求,蕭燼就抓不到我的把柄!等他對我失去興趣把我打入‘冷宮’,我就可以偷偷開小灶了!】
她的碎碎念像魔音貫耳,在蕭燼腦子裏循環播放了一整天。他發現自己批閱公文的效率奇差無比,目光落在 “賑災” 二字上,腦子裏卻不受控制地冒出 “佛跳牆” 和 “獅子頭”,連青楓匯報要事時,他都差點問出 “廚子今天做了什麼菜”。
到了晚上,蕭燼推開天寂殿的門時,看到的是林晚意已經換好了藕荷色的寢衣,正盤腿坐在床上,手裏捧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
見他進來,她立刻放下書,乖巧地屈膝行禮:“王爺。”
蕭燼瞥了一眼那本書,封面上寫着《南風詩集》—— 正是柳氏送她的那本。他沒說話,徑直走向內室。今天他實在沒力氣跟這只小刺蝟周旋,只覺得心累。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內室時,林晚意那該死的心聲又響了起來,像只嗡嗡叫的蚊子:
【他今天怎麼這麼安靜?是被我白天的操作秀到了嗎?】她偷偷用餘光瞥他的背影,【還是在憋什麼大招?不管了,只要不來煩我就阿彌陀佛。讓我安安靜靜看會兒書,研究下這個時代的詩詞,免得以後再被人用抄來的詩騙了。】
蕭燼的腳步猛地一頓。他轉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燭光下,她低垂着眼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側臉線條柔和寧靜。這一刻的她,不像只滿身是刺的小刺蝟,倒真有幾分書香門第嫡女該有的溫婉模樣。
蕭燼的心莫名被觸動了一下,像被羽毛輕輕掃過,泛起一陣陌生的癢意。他沒再停留,轉身進了內室。
靠在紫檀木椅上,蕭燼閉上眼,準備迎接那些如期而至的噩夢。這些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在烈焰和嘶吼中驚醒,枕邊總要放着安神的湯藥。
可奇怪的是,今晚的噩夢似乎沒有那麼洶涌。他的腦海裏,一邊是童年時那場燒毀一切的大火,耳邊是惡毒的嘲笑;另一邊,卻是林晚意輕聲念詩的聲音,清脆得像山澗的泉水。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嗯,這句寫得真好,相思都入骨了,夠深沉。】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哇,這個更絕,非你不可的霸氣,我喜歡。】
她像個嚴格的評委,對每首詩都評頭論足,偶爾還會吐槽一句 “這寫的什麼玩意兒,還沒我小學作文有感情”。那清脆的聲音和跳脫的吐槽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韻律,像首催眠曲。
漸漸地,那些可怕的夢魘在詩詞的沖刷下,竟然真的…… 退去了。
蕭燼的呼吸變得平穩綿長,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沒有依靠任何藥物和熏香,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窗外已泛起魚肚白。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感覺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連常年緊繃的神經都放鬆了下來。
愣了很久,蕭燼才意識到 —— 昨晚,他一夜無夢。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外殿。床上,林晚意睡得正香,嘴角還掛着一絲晶亮的口水,大概是夢到了什麼好吃的,小臉紅撲撲的,像個偷吃到糖的孩子。
蕭燼就那麼站在床邊,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復雜得像一團纏在一起的線。
這個女人…… 到底是誰?
是能激起他所有怒火的毒藥?還是…… 能撫平他所有創傷的,唯一的解藥?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
是青楓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凝重:
“王爺!”
“宮裏傳來消息,德妃娘娘…… 昨夜突發惡疾,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