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頂層公寓,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卻又處處不同。
這裏不再是那個只有冰冷線條和壓抑沉默的牢籠,因爲多了一個小生命的存在,空氣中開始彌漫着奶香、消毒溼巾和嬰兒爽身粉混合的、屬於“家”的獨特氣息。
霍言深兌現了他的話,一個專業的育兒團隊早已等候在公寓裏。育嬰師、營養師、產後康復師……她們專業、高效,將霍祈安和林晚都照顧得無微不至。林晚幾乎沒有什麼需要親手做的事情,除了——喂奶。
這是她堅持保留的、與兒子之間最親密的連接。每當她把那個柔軟的小身體抱在懷裏,感受着他本能地吮吸,聽着他滿足的吞咽聲,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和力量便會油然而生。這是任何專業團隊都無法替代的。
霍言深似乎更忙了。但他回公寓的時間卻比以前更早,也更規律。他不再只是沉默地待在書房,而是會走進重新布置過的、充滿暖色調的嬰兒房。
起初,他只是站在門口,遠遠地看着。看着林晚抱着孩子輕聲哼唱,看着育嬰師熟練地給孩子換尿布、做撫觸。他的目光大多數時候是落在孩子身上的,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偶爾,也會極快地掃過林晚。
林晚能感覺到他的注視,這讓她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麻木。她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懷中的小人兒身上,試圖忽略那個存在感極強的男人。
打破這種僵局的,是霍祈安。
小家夥雖然早產,但生命力頑強,出了保溫箱後,一天一個樣,皮膚變得白嫩,五官也長開了些,能看出結合了父母優點的精致輪廓。他尤其是一雙眼睛,黑葡萄似的,清澈明亮,確實像林晚。
這天晚上,林晚剛把吃飽喝足的祈安放進嬰兒床,小家夥卻毫無睡意,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揮舞着小拳頭,咿咿呀呀地自說自話。
霍言深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嬰兒床邊。他大概是剛洗完澡,穿着深灰色的絲質睡袍,頭發半幹,周身帶着清爽的水汽,少了些白天的凌厲。
他低頭看着兒子,眼神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祈安似乎對眼前這個高大的“黑影”產生了興趣,停止了咿呀,專注地看着他。
霍言深猶豫了一下,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緩緩地、極其笨拙地伸出一根手指,遞到兒子的小手邊。
祈安的小手立刻條件反射地張開,然後,用他那沒什麼力氣卻異常柔軟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父親那根修長有力的食指。
那一瞬間,霍言深渾身猛地一僵,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小家夥似乎覺得這個“玩具”很不錯,緊緊抓着,還試圖往嘴裏塞,發出滿足的“嗯嗯”聲。
霍言深沒有動,任由兒子抓着他的手指,甚至無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小家夥抓得更舒服些。他看着那只包裹着自己指尖的、小小的、柔軟的手,一種陌生而洶涌的熱流毫無預兆地沖撞着他的胸腔。那感覺,比籤下數億的合同更讓他心潮澎湃,也比任何商業對手的挑釁更讓他……不知所措。
林晚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她看到霍言深那總是冷硬的側臉線條,在暖黃的壁燈下,不可思議地軟化了下來。看到他盯着兒子的小手時,眼底那深不見底的寒潭,仿佛被投入了陽光,漾開了一圈圈細微的、真實的波紋。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酸酸澀澀的。
過了一會兒,祈安玩累了,小手一鬆,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閉上眼睛睡着了。
霍言深卻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手指停留在半空,仿佛還在回味剛才那短暫的、神奇的觸感。
林晚走上前,輕輕爲兒子掖好被角。
霍言深這才回過神,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插進睡袍口袋裏。他看了林晚一眼,燈光下,她的臉色比生產前紅潤了些,低頭看着孩子時,眉眼間帶着一種寧靜的、母性的光輝,與他記憶中那個蒼白倔強或是驚恐無助的形象重疊又分離。
“他……很健康。”霍言深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聲音在安靜的嬰兒房裏顯得有些低沉。
“嗯。”林晚輕輕應了一聲。
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是以往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冷,而是流淌着一種奇怪的、微妙的暖意。
“你……”霍言深似乎想說什麼,目光掃過她依舊穿着寬鬆睡衣的身體,“也早點休息。”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一項艱難的任務,轉身離開了嬰兒房,腳步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倉促。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被他輕輕帶上的房門,又低頭看了看睡得香甜的兒子。
那一夜,霍言深書房的燈,很晚才熄滅。
而從那天起,霍言深出現在嬰兒房的次數明顯增多了。他依舊話不多,但會嚐試着在育嬰師的指導下,給兒子拍嗝,雖然動作僵硬得像是在拆彈;他會拿着色彩鮮豔的搖鈴,在兒子清醒時笨拙地晃動,試圖吸引他的注意;他甚至會趁着林晚不注意,偷偷用指尖極輕地碰一下兒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頰,然後像做賊一樣迅速收回,臉上閃過一絲近乎幼稚的滿足。
林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心中的堅冰,在那個男人笨拙地試圖靠近兒子的身影中,一點點地融化。恨意依舊存在,委屈也未曾消散,但另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情緒,開始悄然滋生。
她開始會在霍言深抱着孩子,因爲孩子哭鬧而顯得手足無措時,默默地走過去,自然地接過孩子,輕聲安撫。她開始會在用餐時,不再完全回避他的目光,偶爾甚至會因爲他某個關於孩子的、略顯外行的問題,而簡短地解釋一兩句。
他們之間,依舊隔着一道巨大的鴻溝。但一道名爲“霍祈安”的橋梁,正在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速度,架設在這鴻溝之上。
冰,似乎在無聲地融化。雖然寒意未散,但至少,陽光已經透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