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蜜糖,又像懸着細針,在一種奇異的、緩慢融化的氛圍中流淌。霍祈安成了這個家裏無聲的君王,他一個無意識的微笑,一聲細弱的啼哭,都能輕易牽動兩個成年人所有的心神。
林晚的生活重心完全圍繞着孩子。她堅持母乳喂養,享受着每一次將兒子擁在懷裏的親密時刻。霍言深請來的育兒團隊專業而周到,但她依然事必躬親,學習撫觸、被動操、觀察孩子的每一個細微反應。在這個過程中,她感覺自己破碎的、被掏空的生命,正被這個柔軟的小生命一點點填補、重塑。祈安是她黑暗世界裏,唯一真實而溫暖的光。
霍言深的變化則更爲顯著。他推掉了大部分晚間應酬,準時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那個曾經只充斥着冰冷文件和商業談判的書房,如今角落裏多了一個鋪着柔軟羊皮毯的搖籃,以及一些色彩鮮豔的嬰兒玩具。
他依舊不是個多話的人,但與林晚之間,因爲孩子,有了越來越多不得不進行的、簡短的交流。
“他今天好像吃得不多。”
“溫度是不是有點低?”
“周醫生約了明天上午十點。”
林晚的回答通常簡潔而克制,但不再是最初那種充滿敵意的沉默。她發現,當話題只圍繞孩子時,她可以暫時放下那些沉重的過往,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來應對他。
真正打破僵局的,是霍祈安第一次明確地認出他們。
那是一個尋常的傍晚,夕陽的餘暉將客廳染成一片暖金色。林晚剛給祈安喂完奶,將他豎抱着輕輕拍嗝。小家夥吃飽喝足,精神頭很好,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着。
霍言深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手裏拿着份文件,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這邊。
就在這時,祈安的小腦袋靠在媽媽肩上,視線正好對上了沙發上的父親。他盯着霍言深看了幾秒,忽然,毫無預兆地,咧開沒牙的小嘴,露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帶着口水的笑容,甚至還發出了“咯咯”的、細碎的笑聲。
那笑聲像帶着魔力,瞬間擊中了霍言深。
他拿着文件的手猛地頓住,整個人都僵住了。那雙總是深不見底、算計精明的眼眸裏,此刻清晰地映出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迅速滿溢出來的、近乎狂喜的柔軟。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放下了文件,站起身,幾步就跨到了林晚面前。
他靠得很近,近到林晚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鬆氣息,混合着一絲奶香。
“他……”霍言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碰了碰兒子笑得皺起來的小臉蛋,“他對我笑了?”
他的語氣裏,帶着一種近乎幼稚的求證,仿佛這是什麼了不得的世界奇跡。
林晚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爲兒子一個笑容而綻放的光彩,心中那堵冰牆,似乎又悄無聲息地融化了一角。她甚至能感覺到,他靠近時帶來的溫熱氣息,不再像以前那樣讓她只想逃離。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垂下眼睫,掩飾住自己眼底同樣翻涌的復雜情緒。
霍言深得到確認,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雖然那笑容在他冷峻的臉上顯得有些生疏,卻異常真實。他逗弄着兒子的小手,低沉的嗓音放得極柔:“祈安,再笑一個?”
小家夥似乎聽懂了,又或許只是心情好,再次咧開嘴,舞動着小拳頭,回應着父親笨拙的逗弄。
那一刻,溫暖的夕陽籠罩着他們三人,空氣中彌漫着奶粉和陽光的味道,嬰兒清脆的笑聲驅散了長久以來的沉寂與隔閡。他們站得很近,近得仿佛只是一個最普通的三口之家。
林晚抱着孩子,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男人身上傳來的熱度,和他那份因兒子而變得柔軟的磁場。有一瞬間,她幾乎要沉溺在這虛假的溫馨裏。
但理智很快回籠。她清楚地知道,這份“溫馨”是建立在多麼不堪的基礎上。他們之間,橫亙着無法磨滅的強迫、威脅和不平等的開始。
霍言深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瞬間的僵硬和疏離。他逗弄孩子的動作微微一頓,眼底的光芒稍稍黯淡了些,但並未像以前那樣立刻流露出不悅或冷硬。他只是默默地向後退了半步,拉開了一點距離,目光卻依舊膠着在兒子笑容燦爛的小臉上。
“他重了些。”他換了個話題,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穩,但那份柔軟還未完全褪去。
“嗯,周醫生說長得很好。”林晚也順着他的話回答。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種奇怪的默契。一種圍繞着孩子建立的、小心翼翼維持的和平。
從那以後,霍言深似乎找到了與林晚相處的新方式。他不再試圖觸碰她,也不再提及任何與過去相關的不愉快。他的話題永遠圍繞着孩子,他的靠近也永遠以孩子爲圓心。
他會和林晚一起研究該給祈安添加哪種輔食,會在孩子接種疫苗後,默默守在一旁,雖然依舊是那副冷峻模樣,但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的緊張。他甚至在一次出差回來時,帶回了一個手工制作的、極其精致的撥浪鼓,與他平日裏高定西裝的形象格格不入。
林晚默默地接受着這一切。她依舊無法全然放下心防,但也不再像刺蝟一樣時刻豎起尖刺。她開始習慣他在嬰兒房的存在,習慣他偶爾就孩子問題征詢她的意見,甚至習慣了他看着兒子時,那專注而柔軟的眼神。
他們像兩條曾經激烈碰撞的船,因爲一個意外降臨的小生命,被迫停泊在同一片港灣。風暴暫時平息,水面波瀾不驚,但海底的暗礁是否真的消失?誰也不知道。
林晚抱着日漸沉手的兒子,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風景,心中一片迷茫。她和霍言深,此刻近在咫尺,仿佛觸手可及。但彼此心中的距離,是否真的因爲一個孩子的笑容而拉近?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爲了懷中的這份溫暖,她願意暫時停留在這看似平靜的港灣,哪怕這港灣,曾經是她拼命想要逃離的牢籠。
咫尺,或許已是她能接受的,最近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