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興隆牙行,室內比外面看着更爲寬敞些。
空氣中混雜着墨、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塵土氣息。廳堂被半人高的櫃台隔成內外,幾名夥計正在埋頭書寫,一側的隔間裏隱約傳來洽談的聲音。
她目光略一環視,還未及開口,一位約莫四十歲上下、穿着藏青色棉布裙衫的婦人便含笑迎了上來,臉上帶着慣看人情的精明,卻又不會讓人生厭。
“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頭一次來咱們興隆行吧?可是要辦什麼事?妾身姓王,行裏的夥計們都叫我一聲王嬤嬤。”
她語氣熱絡,目光快速而自然地從陳晚星的發髻、衣飾、鞋履上掠過,心裏已對她的經濟狀況和出身有了個初步的掂量。
陳晚星見她是個婦人,心下先鬆了一口氣,與女性打交道總歸更方便些。
她微微頷首,聲音清晰而平靜:“王嬤嬤安好。我確有一事想勞煩,我想在城中買一處宅院,要清淨、安全的,最好是獨門獨院。”
王嬤嬤一聽是買房這等大生意,臉上的笑容又真切的幾分,身子側了側,引手道:
“姑娘這邊請,這等大事需得細細說道。我們興隆行經手的房宅最是穩妥,定能爲姑娘尋個合心意的。”
她將陳晚星引向一處用屏風隔出的安靜座位,示意夥計上茶。這一個個布簾遮着,隱私性倒是挺好的。
陳晚星跟着往裏走,剛好擦肩而過一群人,一個看起來像哪個府裏的管家一樣的人領了幾個衣衫整潔的少男少女往外走。
陳晚星打量了一眼,心裏有些其他的想法。
王嬤嬤引着陳晚星在屏風後的椅子上坐下,小夥計適時奉上兩杯清茶。王嬤嬤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容,語氣熱絡卻不迫人,開口問道:
“姑娘一看便是爽利人,那老婆子我就直問了。您想尋個清淨的獨門院子,心裏可有大致的章程?比如,是偏好一進的小巧院落,還是二進的寬敞些的?對所在的街坊、周邊的鄰裏,可有什麼講究?”
陳晚星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溫熱,整理了一下思緒,王嬤嬤見狀也沒有出聲催她。
她在心裏琢磨了幾分鍾後抬起眼,目光平靜,聲音清晰地開口:“多謝嬤嬤。院子麼,二進的最佳。一進的雖也夠住,但終究逼仄了些。我喜靜,希望前後能有個緩沖,關起門來,便是自家天地,不聞外事。”
王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點點頭,追問道:“姑娘思慮得是。二進的院子住着確實更舒展。那位置方面呢,您看是城東,還是城西、城北?
另外,如今市面上好些院子都帶着臨街的鋪面,價格雖略高些,但勝在實惠,日後自家做點小營生,或是賃出去,都是一筆穩定的進項,不知姑娘可有意?”
聽到“臨街的鋪面”和“小營生”,陳晚星端着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她剛剛主要就是在考慮這個問題。
若選個臨街帶鋪面的院子,前頭開門做生意,後頭住家,倒是便利。她手頭有餘錢,做點小生意,無論是繡莊、書鋪還是開個點心鋪子,都是一條長久的生計。
但是,做生意,不依舊是開門迎客、伺候人的活計麼?” 陳晚星心裏默默地想。
只不過從前在侯府,伺候的是主子一人;若開了店,伺候的便是往來的賓客。依舊要賠笑臉、看人臉色、算計盈虧、操心勞神。
她在侯府十幾年,從戰戰兢兢的小丫鬟做到夫人身邊得臉的玲瓏,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計,每一句話都得反復斟酌。
她如今既不缺銀子,何苦讓自己活的那麼累呢?
她想要一個關起門來,完全屬於自己的天地。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不用應付任何不必要的往來。白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在院裏曬太陽、種點花花草草,誰也打擾不着。
那一個不臨街的、安靜的、私密性好的小院,其價值在她心中瞬間超過了所有臨街的鋪面。
想到這裏,她心中那點小小的猶豫頓時煙消雲散。
心思既定,她放下茶杯,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帶着些許疏離的淺笑,對王嬤嬤清晰地說道:
“嬤嬤好意,晚星心領了。只是我素來喜靜,怕吵。那臨街的鋪面,人來人往的,便不必考慮了。只勞煩嬤嬤專心爲我尋一處不臨街的,清淨的院子就好。”
王嬤嬤立刻露出理解的神情,從善如流地道:
“明白了,明白了!姑娘既求清淨,那必定要選不臨主街、巷子深些的院落。依您這要求,城北那兒處倒是頂合適的,既安靜,規矩也好,鄰裏多是些殷實本分的人家,少有那等喧譁是非。”
陳晚星見對方一點就透,沒有多勸也沒有多問,心下滿意,微微頷首:
“那便有勞嬤嬤,先在城北物色幾處不臨街的院落吧,我現在在來福客棧落腳,有合適的院子,您就去那處尋我就行。”
事情談妥,王嬤嬤親自將陳晚星送至牙行門口,臉上依舊掛着職業性的熱絡笑容:
“姑娘放心,您的要求老婆子我都記下了,這兩日便加緊爲您尋摸,一有合適的,立刻就去客棧給您遞信兒。”
“有勞嬤嬤費心。此事倒也不急在一兩日,嬤嬤細細尋訪,房源要緊的是合意穩妥。”
她這話既是客套,也是實話。
王嬤嬤連連稱是。正當陳晚星準備轉身上候着的馬車時,牙行門口來了兩人,恰好擋了些去路。
那是一位老者和一個青年,像是父子。
老者看着有五十多歲,面容黝黑憔悴,溝壑裏仿佛嵌着洗不淨的泥土,身上穿着打補丁的粗布短打。跟在他身後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旁邊的青年同樣衣衫樸素,緊抿着嘴唇。
王嬤嬤一見他們,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絲不耐的神色,她壓低聲音飛快的對陳晚星抱怨了兩句:
“又是這李家父子,年年都來,回回都要見掌櫃的。唉,說是尋親,可人海茫茫,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上哪兒找去?真是癡心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