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
京城籠罩在一片刻意營造的、卻又處處透着虛浮與壓抑的“祥和”之中。各衙門封印,官員們終於能從堆積如山的公務和膽戰心驚的揣測中暫時抽身,回到府邸,準備那頓不知滋味的年夜飯。街市上,店鋪大多關門,只有零星幾個賣年畫、炮仗、糖果的攤子還堅守着,在呼嘯的寒風和零星飄落的雪花中,顯得格外蕭索。孩子們偶爾穿着臃腫的新衣跑過,笑聲也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很快消失在緊閉的門扉後。
皇宮,養心殿。
鎏金獸爐裏龍涎香嫋嫋,驅散了殿外透入的寒意。皇帝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明黃常服,坐在暖炕上,面前小幾上擺着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壺溫着的酒。他神色看起來頗爲放鬆,甚至帶着一絲難得的閒適,正聽着李順低聲稟報着什麼。
“…江閣老今日辰時便去了內閣值房,說是還有些江南稅賦的細則要最後核定,午時方回府。回府後便閉門不出,未見客,也未出門采買年貨。府中一切從簡,只按例掛了燈籠,並無大肆操辦跡象。”李順的聲音又輕又快,帶着宦官特有的恭順腔調。
皇帝捻起一塊豌豆黃,放進嘴裏慢慢嚼着,聞言笑了笑:“浸月向來如此,勤勉,也…清冷。”他頓了頓,似是隨意問道,“郭奉那邊呢?年節各項安排可還妥帖?尤其是…西郊那邊,沒再出什麼亂子吧?”
李順腰彎得更低了些:“回陛下,郭侍郎都安排妥當了。西郊…一切平靜,昨夜風雪大,巡防的人都撤回來了,今日也未再派出去。厲侍衛那邊…尚無新的消息傳回。”
“嗯。”皇帝點了點頭,飲了口溫酒,目光落在殿外飄飛的雪花上,有些悠遠,“讓下面的人都警醒些,年節更要防着宵小作亂。尤其是…那些心裏裝着舊事,不安分的人。”
“奴婢明白。”李順心領神會,應道。
“對了,”皇帝像是忽然想起,“陸沉舟…哦,現在該叫‘影刃’了。他回來復命了嗎?”
“尚未。厲侍衛昨日回報,說‘影刃’已鎖定目標,追入山林,爲防打草驚蛇,未讓其他人跟隨。想來…任務完成,便會自行返回。”李順回道。
皇帝“唔”了一聲,沒再追問,似乎對“影刃”的能力頗爲放心,或者說…對他如今的“狀態”頗爲放心。他轉而問起宮中除夕宴的安排,以及幾位皇子、公主的賞賜是否分發到位,仿佛方才提及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尋常侍衛,而非那個曾掀起朝堂巨浪、如今生死命運皆系於他一念之間的前鎮北將軍。
殿內溫暖如春,酒香氤氳。殿外,風雪依舊,將皇城巍峨的輪廓勾勒得模糊而森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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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竹幽齋。
沒有暖爐,沒有酒菜,甚至連一盞稍亮些的燈都沒有點。江浸月獨自坐在書案後的陰影裏,身上只穿着一件半舊的鴉青色夾棉直裰,抵御着從窗縫門隙鑽進來的、砭人肌骨的寒氣。他面前攤開着一本賬冊,目光卻並未落在上面,只是望着窗外庭中那棵被積雪壓彎了枝椏的老梅。
府裏確實掛了幾盞紅燈籠,是管家按慣例置辦的,在風雪中搖搖晃晃,發出微弱的光,非但沒添喜慶,反而更襯得這宅子空空蕩蕩,冷寂如墳。
他沒有去內閣。李順的消息,半真半假。他今日確實出了門,卻並非去內閣,而是繞了極遠的路,在一處極其隱蔽的、屬於“影衛”暗樁的舊書鋪裏,獨自待了兩個時辰。沒有處理公務,只是…等待。
等待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消息,或者…一個可能帶來更大危險的東西。
直到午時,一無所獲。他才像一抹遊魂般回到府中。
心腹侍衛進來添過一次炭,又悄無聲息地退下,不敢打擾。所有人都能感覺到,自家老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比這臘月的天氣,更加凜冽。
就在暮色四合,城中零星開始響起辭舊迎新的爆竹聲時,書房門外,傳來了極輕微、卻帶着某種特定節奏的叩門聲。
不是府中下人。
江浸月驟然抬眸,眼底那潭死水微微波動了一下。
“進。”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着粗布短打、頭上落滿雪花、面色凍得青紫的年輕漢子閃身而入,反手關緊門。他看起來像個最底層的腳夫或雜役,但那雙眼睛卻精光內斂,動作幹脆利落。正是“影衛”中負責京城外圍消息傳遞的“申九”。
“爺,”申九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路疾奔後的喘息和寒氣,“西郊…有消息了。”
江浸月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說。”
“我們的人一直盯着慈雲庵方圓二十裏。昨夜後半夜,有一隊約七八人的黑騎突然出現在慈雲庵西邊十裏的一處山坳,襲擊了一夥在那裏扎營的行商。戰鬥很快結束,行商全滅,黑騎清理現場後撤離,只留兩人監視。手法…是‘暗羽’的路子。”申九語速很快,“但隨後,有人看到…一個黑衣人獨自追着兩個逃入山林的行商,進了針葉林。根據身形和動作特征判斷,極可能是…陸將軍。”
陸沉舟…果然被派去執行清除任務了。
江浸月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翻涌的澀意。“結果呢?”
“約一個時辰後,那黑衣人獨自返回,帶着…一些東西。隨後離開,去向不明。我們的人不敢靠太近,但遠遠看到,他手裏似乎拿着…卷起來的皮紙或布帛,還有…信函之類的東西,上面…好像有血跡。”申九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嚴密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體,雙手呈上,“我們在那處山坳被清理過的灰燼邊緣,發現了這個。埋得很淺,可能是清理時遺漏,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江浸月接過。油布包裹入手微沉,帶着戶外的冰冷。他緩緩打開。
裏面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非金非木、觸手溫潤卻又透着寒意的令牌。令牌呈暗沉的玄色,邊緣有燒灼和磨損的痕跡,正面刻着一個扭曲猙獰、線條古樸的狼頭符文,狼眼處鑲嵌着兩點極細的、暗紅色的寶石(或是某種礦物),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真的有一雙嗜血的眼睛在幽幽注視。
江浸月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這符文…他見過!在三年前漠北,陸沉舟丟失的那半塊兵符邊緣,以及後來他秘密收集的關於草原古老部族的殘破記載中,都有類似的紋樣!這是…“天狼部”的聖物標記!
他翻過令牌背面。背面沒有圖案,只有一行極其細微、幾乎要湊到眼前才能看清的、像是用銳器深深鐫刻進去的胡語文字。江浸月精通數種文字,胡語雖不專精,但也能大致辨認。那行字的意思是:“聖狼泣血,影亂丙辰。”
聖狼泣血…影亂丙辰!
丙辰年!又是丙辰年!
江浸月的心髒猛地狂跳起來!這令牌,這符文,這文字…絕不是什麼普通的草原信物!它指向的,是“天狼部”的聖物失竊或受損(泣血),以及…丙辰年那場導致該部族分裂、部分投靠中原權貴成爲“影狼”的“混亂”!
這與端肅太子之死,與“離魂蔓”,與王守仁的失蹤,與陸沉舟的風鳴谷之難…是否都有內在關聯?
這令牌,是誰留下的?是那夥被滅口的行商?還是…陸沉舟?
如果是陸沉舟…他留下這個,是下意識的舉動?還是…殘存的意識在向他傳遞信號?
江浸月緊緊攥住令牌,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帶來一種近乎灼熱的、混合着震驚、希望與更深深憂慮的復雜感覺。
“還有,”申九的聲音將他從翻騰的思緒中拉回,“我們的人在京城幾個城門暗樁留意到,三天前,有一隊約十人的行商持河西過所文書入城,自稱販賣皮毛藥材,落腳在西城‘悅來’老店。但據暗樁觀察,這些人舉止幹練,不似尋常商旅,且入城後除采買必需品,極少外出,像是在等什麼人或事。昨日,他們中有兩人試圖接近江府後巷,但看到巡邏的兵丁後便迅速離開,未再嚐試。”
行商…河西…試圖接近江府…
江浸月目光銳利起來。是這令牌的主人?還是…另一股勢力?
“查那隊行商的底細,盯緊他們,但不要打草驚蛇。”江浸月沉聲道,“另外,繼續留意西郊一切動靜,尤其是…‘影刃’和‘暗羽’的動向。有任何異常,立刻回報。”
“是!”申九領命,又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外面漸濃的夜色和漸密的鞭炮聲中。
書房內重歸寂靜。只有手中那塊冰冷的令牌,和腦海中翻騰的線索與疑問,在提醒江浸月,這個除夕,注定無法平靜。
他將令牌貼身收好,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寒風裹挾着細雪和遙遠的、零星的爆竹聲涌進來,吹得他衣袂飛揚,黑發舞動。
陸沉舟…你留下這個,是想告訴我什麼?
丙辰年…天狼部…聖物泣血…影亂…
還有那些染血的信函…你帶去了哪裏?交給了厲鋒?還是…皇帝?
皇帝得到這些東西,又會如何?
而自己…手握這枚可能揭開部分真相的令牌,又該何去何從?
是繼續隱忍,等待時機?還是…冒險一搏,利用這枚令牌和那些可能存在的“行商”,去做些什麼?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遠處的爆竹聲,也漸漸密集起來,噼裏啪啦,試圖驅散舊歲的陰霾,迎接所謂的新年。
但江浸月知道,有些陰霾,根植於權力的最深處,絕非幾聲爆竹能夠驅散。
舊的謎團未解,新的線索又至。棋盤之上,看似沉寂的棋子,似乎又開始被無形的手撥動。
而執棋者與棋子的界限,在這風雪除夕夜,愈發模糊,也…愈發危險。
他緩緩關上了窗,將風雪與喧鬧隔絕在外。
獨坐黑暗中,只有掌心那枚令牌冰冷的觸感,和心頭那一點微弱的、卻不肯徹底熄滅的星火,在無聲地燃燒。
長夜漫漫,且待天明。
正月初三,年節的氣氛尚未散去,積雪未融,陽光慘淡地照在皇城巍峨的宮牆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江浸月像往常一樣,準時踏入內閣值房。緋色官袍一絲不苟,眉宇間是慣常的疏離與淡漠,仿佛除夕夜那短暫的波動從未發生。他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處理着堆積的公文,批閱,用印,下達指令,效率高得令人側目。同僚們拱手互道新年吉慶,他也只是微微頷首,並不多言,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氣,比廊下未化的冰凌更甚。
唯有極少數心腹才能察覺,閣老執筆時,指尖偶爾會比平時多用一分力,在紙張邊緣留下幾不可察的壓痕;或是凝神窗外時,眼底那潭死水深處,會掠過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類似於等待猛獸露出破綻的獵人般的銳光。
他在等。
等那枚“天狼令”可能帶來的變數,等西郊那隊神秘行商的下一步動作,也等…那個如今名爲“影刃”的人,下一次出現會帶來什麼消息,或是…災厄。
午後,陽光稍微暖了些,積雪開始滴滴答答地融化。江浸月剛批完一份關於漕運的奏報,值房門被輕輕叩響。
“進。”
進來的是厲鋒。他依舊穿着御前侍衛的服飾,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刀。見到江浸月,他按規矩行禮,語氣是一貫的平板:“江閣老,陛下口諭,請您即刻前往北鎮撫司詔獄。”
北鎮撫司詔獄?不是刑部大牢?
江浸月心中微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厲侍衛可知陛下召見,所爲何事?”
“下官只知傳旨。”厲鋒回答得滴水不漏,“閣老去了便知。”
江浸月不再多問,放下筆,整了整衣袍:“有勞厲侍衛帶路。”
馬車穿過尚顯冷清的街巷,駛向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北鎮撫司。這裏的氣氛比刑部更加森嚴壓抑,高牆深院,連空氣中都仿佛凝滯着鐵鏽和絕望的氣息。詔獄入口處,守衛皆是錦衣華服、眼神冰冷的緹騎,見到厲鋒和江浸月,無聲行禮放行。
踏入那陰冷潮溼、彌漫着淡淡血腥和黴腐氣味的甬道,江浸月的心一點點沉下去。皇帝爲何要他來此?與陸沉舟有關?還是…與那枚“天狼令”?
厲鋒引着他,並未走向關押普通囚犯的區域,而是拐入一條更加僻靜、守衛更加嚴密的岔道。甬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鐵門,門上沒有通常的窺視孔,只有一個小巧的、類似鎖眼的裝置。
厲鋒上前,從懷中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銅鑰,插入鎖眼,緩緩轉動。機括轉動聲沉悶而復雜,顯然這不是普通的門鎖。
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門後,並非想象中的囚室,而是一個…類似小型刑訊室,卻又更加“潔淨”的房間。牆壁刷成毫無生氣的灰白色,地面是光滑的石板,正中放着一張固定在地面的金屬椅子,椅子上方懸着幾盞光線集中而慘白的燈。沒有刑具,沒有血跡,只有一種近乎實驗室般的冰冷與詭異。
椅子上,坐着一個人。
江浸月的目光落在那個身影上時,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是陸沉舟。
他依舊穿着那身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勁裝,頭發短茬,臉色是一種被過度“保養”後的、缺乏血色的蒼白。他雙手被特制的皮質拘束帶固定在椅子扶手上,坐姿端正,甚至顯得有些僵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虛空,仿佛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但江浸月注意到,他的呼吸頻率似乎比常人稍慢,胸口起伏的幅度也極其輕微,整個人透着一股被精密控制後的、非人的平靜。
“江閣老,”厲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斷了江浸月的審視,“陛下想請您…看看他。”
“看什麼?”江浸月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看看‘影刃’是否…合格。”厲鋒走到陸沉舟身側,如同展示一件物品,“看看他是否真的,忘了該忘的,記住了該記的。”
江浸月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緩慢而用力地擠壓着,帶來悶鈍的痛感。但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目光深沉地落在陸沉舟那雙空洞的眼睛上。
“陸將軍,”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裏,“可還記得本官?”
陸沉舟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江浸月臉上。那目光空茫,沒有任何情緒,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或者…一件家具。
過了幾息,他才用那種幹澀、平板、毫無起伏的語調回答:“江…閣老。”
沒有恨意,沒有怨懟,甚至連基本的認知反應都顯得遲鈍。只是單純地“識別”出了一個身份標籤。
江浸月袖中的手,指尖微微刺入掌心。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厲鋒:“看來,‘織夢’之術,確有奇效。”
厲鋒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陛下天恩,又得韓醫官妙手。如今的‘影刃’,是一把最純粹、也最聽話的刀。”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閣老或許可以再試試…問點別的。比如,風鳴谷?”
江浸月眸光一凝。皇帝…這是在試探他?還是想讓他親眼確認陸沉舟的“轉變”?
他重新看向陸沉舟,聲音依舊平靜:“陸沉舟,風鳴谷一役,三萬將士埋骨,你身爲統兵將領,作何感想?”
陸沉舟空洞的眼神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極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但很快,那波動便消失了。他嘴唇翕動,吐出的字句依舊平板:“…指揮…失誤…愧對…陛下…朝廷…”
不是“胡騎凶悍”,不是“同袍血戰”,甚至不是“中了埋伏”。而是被灌輸的、標準答案般的“指揮失誤”、“愧對陛下朝廷”。
江浸月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不是爲這答案本身,而是爲這答案背後所代表的、對一個人靈魂與記憶的徹底摧殘與重塑。
“那…黑山堡呢?”江浸月繼續問,目光緊鎖着陸沉舟的臉,“丙辰年秋,黑山堡,可曾記得?”
“黑山堡…”陸沉舟重復着這個詞,空洞的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困惑,仿佛在檢索一個模糊而無關緊要的信息,“…廢棄…軍堡…有…胡人…活動…需…警惕…”
沒有交易,沒有“趙先生”,沒有地圖和軍械。只有被簡化、被引導後的“胡人活動需警惕”。
江浸月不再問了。他知道,再問下去,得到的只會是更多被精心裁剪、塗抹過的“記憶碎片”。眼前的陸沉舟,就像一個被擦去原有圖案、又被強行印上新花紋的陶胚,看似完整,內裏卻已面目全非。
“看來,‘影刃’已準備就緒。”江浸月轉向厲鋒,語氣聽不出喜怒,“陛下想必已有差遣?”
厲鋒點了點頭:“陛下有旨,‘影刃’首戰告捷,清除北境潛入殘黨數人。然餘孽未靖,且朝中恐有暗通款曲者。故命‘影刃’暫隸北鎮撫司,聽馮指揮使調遣,專司偵緝此類隱憂。”他看了一眼江浸月,意有所指,“陛下說,江閣老總理朝政,明察秋毫,若有線索或疑慮,亦可直接吩咐‘影刃’查證。畢竟…閣老與陸將軍,也算是…舊識。”
舊識…
江浸月品味着這兩個字背後的冰冷意味。皇帝這是在警告他,陸沉舟如今是皇家最隱秘的刀,也是懸在他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刀。讓他“吩咐查證”,既是給予一定的“信任”和權力,又何嚐不是一種更深的監視與試探?
“臣,領旨。”江浸月躬身,聲音平穩無波,“定當恪盡職守,不負陛下重托。”
厲鋒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微微頷首:“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擾閣老了。‘影刃’還需進行一些適應性訓練,稍後會有人送他回該去的地方。”他示意了一下,兩名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同樣穿着北鎮撫司服飾的緹騎上前,解開了陸沉舟的拘束帶。
陸沉舟動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依舊眼神空洞,對周遭的一切毫無反應,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傀儡,跟着那兩名緹騎,沉默地走出了房間。
自始至終,他沒有再看江浸月一眼。
江浸月站在原地,看着那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甬道的陰影裏,袖中的手,緩緩鬆開了緊握的拳,掌心留下幾道深深的、月牙形的紅痕。
厲鋒也離開了。房間裏只剩下江浸月一人,還有頭頂那幾盞慘白燈光投下的、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他走到剛才陸沉舟坐過的那張金屬椅子前,停下。指尖拂過冰涼的椅面,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具身體殘留的、微弱的溫度,和…那種被強行剝離了靈魂後的空洞與冰冷。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綿長而尖銳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難以忍受。
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哀,甚至不是絕望。
是一種更深的、近乎虛無的…鈍痛。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他面前,被一點一點、活生生地碾碎、抹除,而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爲力。
陸沉舟…
他在心底無聲地念着這個名字,卻連這三個字本身,都仿佛帶上了鐵鏽和藥水的冰冷氣味。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最後一點屬於“人”的情緒波動,也徹底湮滅,重新覆上那層堅不可摧的、屬於內閣首輔江浸月的、冰冷完美的面具。
轉身,離開這間令人窒息的地下房間。
甬道依然陰冷,守衛依然肅穆。陽光透過詔獄高牆上方狹窄的氣窗,在地上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斑。
江浸月步出北鎮撫司的大門,重新踏入正月初三午後的、依舊寒冷的陽光裏。寒風卷着殘雪的氣息撲面而來,遠處街市隱隱傳來零星的、年節未盡的喧鬧。
一切如常。
只是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同了。
陸沉舟變成了“影刃”,成了皇帝手中一把指向不明的刀。
而自己…
他抬頭,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深不可測。
他需要更快。需要在那把刀指向自己,或者指向更多無辜之人之前,找到破局的關鍵。
那枚“天狼令”…
那些試圖接近江府的行商…
還有…潛藏在暗處、似乎也想揭開“丙辰年”真相的其他勢力…
棋盤越來越復雜,對手越來越多,而他能動用的棋子…似乎越來越少。
但,不能停。
至少,要爲那個已經“死去”的陸沉舟,爲那些埋骨風鳴谷的將士,爲含冤而逝的端肅太子…爭一個公道。
哪怕這公道,需要以更危險、更孤絕的方式去爭取。
他邁步,走向候在街角的馬車。緋色官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背影挺直,卻透着一股孤峰絕壁般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寒意。
馬車駛動,碾過積雪初融的街道,朝着江府的方向,也朝着那更加波譎雲詭、危機四伏的未知前路,緩緩行去。
長街寂寂,唯有車輪碾過冰雪的聲響,單調而固執,仿佛某種不屈的、卻又注定孤獨的跫音。
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京城卻無半分張燈結彩、火樹銀花的熱鬧。連續數日的陰霾低垂,昨夜又降下凍雨,將街道屋檐都覆上一層滑膩冰冷的薄冰。寒意砭骨,天色早早便沉了下來,街巷間行人稀少,偶有匆匆歸家的身影,也裹緊了衣袍,低着頭,不敢在寒風中多做停留。
皇城西北,北鎮撫司詔獄深處。
空氣仿佛比平日更加凝滯,混合着鐵鏽、黴腐、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新鮮血液的甜腥氣。慘白的燈光在狹窄甬道裏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映照在兩側緊閉的牢門上,門後偶爾傳來一兩聲壓抑的、不似人聲的嗚咽或咳嗽,很快又歸於死寂。
一間沒有窗戶、只有厚重鐵門的特殊囚室內。
陸沉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上依舊是那套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勁裝,只是領口和袖口沾了些深色的、已經幹涸的污漬。他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截露出的、緊握着橫刀刀柄的右手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顯得蒼白。
橫刀斜靠在腿邊,刀鋒上,殘留着幾縷極淡的、擦拭不淨的暗紅。
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胸腔內那顆緩慢跳動的心髒,和腦海中不斷閃回、卻無法串聯成有效意識的破碎畫面,證明他還“活”着。
畫面是跳躍的,模糊的,帶着血腥的鐵鏽味。
一個穿着五品文官服飾、面容驚惶的中年男子,在暗巷裏被逼到牆角,涕淚橫流地求饒,嘴裏反復念叨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麼黑山堡…我只是個小小的戶部主事…”
橫刀揮過。鮮血潑灑在斑駁的磚牆上。
一個看起來像是鏢師頭領的魁梧漢子,在城郊廢棄的土地廟裏,帶着幾個手下試圖反抗,怒吼着“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
刀光如匹練,快得看不清軌跡。幾聲短促的慘叫,重物倒地。
還有…幾個穿着尋常布衣、但眼神精悍、身上帶着硝石和硫磺氣味的漢子,在西山一處隱秘的礦洞外…他們似乎想引爆什麼…
刀鋒切入皮肉骨骼的觸感…溫熱的血濺在臉上…
任務…清除…隱患…
北境殘黨…勾結邊將的文官…私藏火器的江湖人…
這些標籤,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意識表層,驅動着他的身體去執行,去殺戮。沒有疑問,沒有猶豫,只有完成指令的本能。
但在這些被灌輸的指令之下,更深的地方,有什麼東西在不安地躁動。
是那雙臨死前瞪大的、充滿恐懼與不甘的眼睛…
是那些噴灑在冰冷空氣裏的、帶着體溫的鮮血…
是刀鋒砍入骨頭時,傳來的、沉悶而真實的震顫…
還有…更早以前,一些模糊的、被藥物反復沖刷卻始終無法徹底抹去的碎片:漫天黃沙,震耳欲聾的喊殺,同袍染血的臉,一杆折斷卻依舊挺立的軍旗…以及,一雙在昏暗光線中、平靜卻似乎藏着極深痛楚的…鳳眼…
江…浸月…
這個名字,像一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混沌的意識深處!
陸沉舟猛地抬起頭!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充滿了劇烈掙扎的痛苦與混亂!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困住的野獸,雙手猛地抱住頭,指甲深深摳進頭皮!
痛!頭痛欲裂!
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釺在顱內攪拌,將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冰冷的指令、血腥的畫面、以及那個名字帶來的尖銳悸動,全部攪在一起,沸騰,沖撞!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般的低吼從他齒縫中擠出!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從石凳上滑落,蜷縮在冰冷肮髒的地面上,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
橫刀“哐當”一聲掉落在旁邊。
門外的甬道裏,守衛似乎聽到了動靜,腳步聲靠近,停在門外。但沒有立刻開門,只是側耳傾聽片刻,又慢慢走遠了。顯然,對於“影刃”偶爾出現的“異常”,他們已習以爲常,只要不鬧出太大動靜,便不會幹涉——這是上面交代的。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劇烈的頭痛和意識沖突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
陸沉舟癱在地上,額頭上滿是冷汗,眼神重新變得空洞,只是那空洞深處,似乎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與…痛楚。
他緩緩爬起身,重新坐回石凳,撿起地上的橫刀,抱在懷裏。動作僵硬,如同一個壞掉的、被勉強拼湊回來的木偶。
冰冷的刀身貼着臉頰,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他呆呆地坐着,望着對面牆壁上那盞慘白的、毫無溫度的燈。
我是誰?
陸沉舟…?
影刃…?
刀…?
任務…完成了…嗎?
下一個…任務…是什麼?
誰…給我任務?
陛下…
江…浸月…
頭,又隱隱作痛起來。他不敢再去想那個名字,用力搖了搖頭,將臉埋進冰冷的刀鞘裏。
囚室內重歸死寂。只有他壓抑而粗重的呼吸,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囚室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
像是時間的血,在緩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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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竹幽齋。
燭火在寒風中搖曳不定,將江浸月的身影投射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他面前書案上,攤開着幾份看似毫不相幹的文書。
一份是北鎮撫司例行呈報的“正月以來京城治安及可疑人員處置簡報”,裏面用極其簡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詞句,記錄了數起“清除隱患”行動,地點涉及城西暗巷、城郊廢廟、西山礦洞…處置對象描述含糊,多爲“疑似北境殘黨”、“勾結不法之文吏”、“私藏禁物之江湖匪類”…處置結果一概爲“已肅清”。
另一份,是來自江南的密報,關於那隊自稱“胡老板”的行商落腳“悅來”老店後的詳細動向。他們深居簡出,極少與外人接觸,但每日都有不同的人,以各種身份(挑夫、貨郎、算命先生)在江府周圍轉悠,似乎在觀察,又似乎在等待什麼。密報最後提到,三日前,這夥人中那個臉上帶疤的漢子(阿古拉)曾試圖通過一個在江府後巷收泔水的老頭傳遞東西,但未能成功,之後便再無動作。
第三份,是“影衛”通過特殊渠道截獲的、一段極其殘破的、來自宮中的口諭記錄碎片,只有半句:“…丙辰舊檔…王守仁…鶴年堂…需徹底…”
丙辰舊檔…王守仁…鶴年堂…徹底…
江浸月指尖無意識地在“鶴年堂”三個字上劃過。沈鶴年…這個看似已經廢棄的棋子,或者說是被當作誘餌的陷阱,皇帝依然沒有忘記。是覺得他知道的太多?還是…他手裏還握着什麼沒交出來的東西?
他將這幾份文書放在一起,目光沉靜如水。
北鎮撫司的“肅清”行動,手法幹淨利落,不留活口,符合“影刃”(或者說,厲鋒和“暗羽衛”)的風格。清除的對象看似雜亂,但若細究,似乎都隱約指向與北境、與軍械、與可能存在的“舊事”相關的線索。皇帝在清掃戰場,抹除一切可能的痕跡和知情人。
那隊行商…意圖不明,但顯然有所圖謀,且目標很可能是自己,或者自己手中的某樣東西(比如那枚“天狼令”)。他們與北鎮撫司清理的那些“殘黨”是否有關聯?是同一股勢力,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至於宮中那道模糊的口諭…皇帝要對鶴年堂和可能與之相關的“丙辰舊檔”下手了。這意味着,關於端肅太子之死的藥物線索,皇帝打算徹底掐斷。王守仁(玄青子)不知所蹤,沈鶴年恐怕…凶多吉少。
所有線索,都在收束,都在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強硬地抹平、掩蓋、清理。
而他自己,看似置身事外,實則身處風暴中心。皇帝將他調離陸沉舟一案,卻又讓他“有權”吩咐“影刃”,何嚐不是一種更深的束縛與試探?那隊行商的窺伺,是福是禍?手中的“天狼令”,是護身符,還是催命符?
江浸月緩緩靠向椅背,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北鎮撫司詔獄裏,陸沉舟那雙空洞茫然、卻又在某個瞬間劇烈掙扎的眼睛。
他現在…在做什麼?又經歷了什麼?是否…也像那些被“肅清”的人一樣,雙手染血,靈魂卻困在無盡的黑暗與指令之中?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綿密的鈍痛。
不能再等了。
被動等待,只會被一步步逼入絕境,眼睜睜看着所有線索被斬斷,看着那個人被徹底吞噬,也看着…自己可能步上沈鶴年,甚至端肅太子的後塵。
他必須主動出擊。哪怕危險,哪怕希望渺茫。
目光重新落在那份關於行商的密報上。那個試圖傳遞東西的疤臉漢子…阿古拉…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接觸對方,了解其意圖,甚至…利用其力量的機會。
當然,也可能是陷阱。
但,值得一試。
江浸月睜開眼,眼底一片冰封的決絕。他提筆,在一張極小的紙條上,用特殊的暗碼寫下一行字,然後將其卷起,塞入一個細小的銅管。
“來人。”
一個幾乎與陰影融爲一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將此信,送到西城‘悅來’老店,天字三號房,交給一個臉上有疤、名叫阿古拉的客人。記住,只交給他本人。若他不在,或情況有異,立刻銷毀信物,撤回。”江浸月將銅管遞出,“告訴他,明晚子時,城南‘望江亭’,故人相候,只談舊物,不論新仇。”
“是。”黑影接過銅管,瞬間消失。
江浸月獨自坐在燭火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凍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在窗櫺上,發出單調而冰冷的聲響。
他在賭。
賭那隊行商並非敵人,至少,暫時不是。
賭他們手中,有他需要的信息或力量。
賭這一次冒險的接觸,能撕開這鐵幕般僵局的一角。
至於後果…
他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蒼涼。
最壞,也不過是提前迎來那把早已懸在頭頂的“影刃”罷了。
但在此之前,他總要…爭上一爭。
爲了那些沉埋的真相,爲了那些枉死的魂靈,也爲了…心底那份早已凍結成冰、卻終究未曾徹底熄滅的…執念與…羈絆。
夜,更深了。凍雨漸漸轉成了細雪,無聲無息地覆蓋着這座巨大而沉默的皇城。
一切,似乎都在等待着,明晚子時,那座荒涼江亭中,注定不會平靜的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