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實驗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股混合着初春室外清寒、以及那縷林淵早已刻入記憶深處的、清冽雪鬆香氣的氣息,悄然滲入室內,打破了原有的靜謐。緊接着,門被完全推開。
蘇晴站在門口。
她今天穿着一件淺灰色的長款呢子大衣,脖子上鬆鬆地繞着一圈米白色的羊絨圍巾,幾乎遮住了下巴。與往日一絲不苟的嚴謹裝扮不同,她的大衣扣子似乎系得有些匆忙,幾縷烏黑的發絲從耳後滑落,垂在略顯蒼白的臉頰旁。她挺拔如修竹的肩背,此刻微微向內收着,帶着一種不自覺的、抵御寒冷的佝僂。
她的臉色很不好。那是一種缺乏血色的白,像上好的宣紙被蒙上了一層潮溼的寒氣,連嘴唇都失了往日的淡粉,顯得幹燥而蒼白。鼻尖卻泛着不自然的紅,眼眶下帶着淡淡的青影。她手裏攥着一卷圖紙,指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凸起,泛着青白色。
“咳咳……”她忍不住側過臉,用手背掩着嘴,壓抑地咳了幾聲,聲音沉悶,帶着明顯的鼻塞和喉嚨的沙啞。
“蘇老師?”林淵幾乎是彈跳般地站了起來,手中正在雕刻的桃木和合二仙擺件差點脫手,刻刀在指尖危險地晃了晃才握穩。心髒在胸腔裏毫無征兆地開始狂跳,比任何一次結構加載試驗數據異常時跳得都要猛烈。
岑子墨也迅速起身,拍了拍工裝褲上沾着的細碎木屑,關切地問:“蘇老師,您怎麼來了?您臉色……是不是生病了?”
蘇晴抬步走進實驗室,腳步比平時稍顯虛浮。她走到最近的一張實驗桌旁,將手裏的圖紙放下,又偏過頭咳了兩聲,這次咳得稍微劇烈了些,肩頭輕輕聳動。她用圍巾一角拭了拭唇角,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比平日低沉沙啞了許多:“有點着涼,不打緊。來拿上周那組混凝土早齡期收縮的實驗數據,明天匯報要用。”她的目光有些渙散,但還是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實驗室,最後落在那張攤開着桃木、刻刀、砂紙的工作台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向來反感學生在實驗室做與當前實驗無關的“私活”,認爲這是對精密儀器和環境的不尊重。
但這一次,她的目光在那半成品的和合二仙桃木擺件上停留了片刻,那蹙起的眉頭卻沒有進一步擰緊,反而緩緩鬆開了。她只是輕聲問,語氣裏聽不出是責備還是單純的詢問:“又在刻東西?”
林淵感到臉頰迅速升溫,他下意識地將還攥在左手的魯班尺往身後藏了藏,又覺得這動作太刻意,只好僵硬地拿着,聲音有些發緊:“是……是給蘇青蔓姐刻的,她訂婚了,想着送個自己做的賀禮……”他語速很快,像在辯解。
蘇晴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她走近了兩步,伸出指尖,非常輕地觸碰了一下桃木上已然成形的仙童衣袖褶皺。那指尖冰涼,動作卻帶着一種林淵從未見過的、近乎溫柔的謹慎。“線條比上次在‘聽軒’看到的穩多了,”她低聲道,目光落在木紋的走向上,“是岑老爺子指點過的?”
林淵心頭一震,驚訝地抬頭看向她——她居然記得守拙古鎮的岑老爺子?還知道老爺子指點過他?
蘇晴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訝異,微微別開視線,目光落在窗外,語氣平淡地解釋:“去年帶學生做古村落保護現狀調研,去過守拙古鎮。見過岑老爺子做榫卯,手法很老道,聊過幾句。他提到過一個悟性不錯的後生,應該就是你。” 她頓了頓,又咳了一聲,才繼續道,“他說你‘心靜,手穩,肯下笨功夫’。”
這簡短的幾句話,卻像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林淵胸腔裏激起滔天巨浪。岑老爺子……在蘇晴面前提過他?還是以這樣……肯定的語氣?一股混雜着難以置信的狂喜、被認可的激動、以及更深層渴望的暖流,凶猛地沖撞着他的四肢百骸。他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岑子墨已經利落地從自己的帆布包裏掏出了那個印着“勞動最光榮”的舊保溫杯——正是林淵爺爺留下的那個,她最近似乎用得比林淵還順手。她擰開杯蓋,倒了小半杯深琥珀色、冒着嫋嫋熱氣的液體,遞到蘇晴面前:“蘇老師,您喝點這個吧。早上煮的姜棗茶,裏面加了點陳皮,驅寒理氣的,還溫着。”
蘇晴顯然有些意外。她看了看那樸素甚至有些土氣的保溫杯,又看了看岑子墨臉上毫不作僞的關切,猶豫了大約兩秒鍾。最終,她伸出依舊冰涼的手指,接過了杯子。指尖觸碰到杯壁那恰到好處的溫熱時,她長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沒想到”的情緒。
林淵的視線緊緊地追隨着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看着那杯他曾爲岑子墨煮過的、配方相似的姜茶,此刻被蘇晴那雙白皙修長、因爲生病而更顯脆弱的手捧着;看着她微微低頭,小心地湊近杯沿,蒼白的唇輕輕抿了一口;看着那滾燙的液體滑入她口中,她因爲不適而微蹙的眉頭,似乎隨着暖流的下行,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瞬。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地撞着耳膜,幾乎要蓋過實驗室裏所有的聲音。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像閃電般擊中了他——她指節那麼涼,連高跟鞋的鞋尖都沾着未幹的泥漬(大概是來時路上不小心踩到的),顯然是受了寒溼。
幾乎是出於本能,他想起了守拙古鎮老人對付春寒溼冷的土法。他立刻轉身,從自己那個總裝着各種“雜貨”的帆布包側袋裏,摸出一個用宣紙簡單包好的小包,裏面是前幾天和岑子墨去中藥圃時,李大爺額外給的、曬得幹爽的陳年艾葉。
“蘇老師,”他將小包遞過去,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幹澀,“這是艾葉。回去用熱水煮開,放溫後泡腳,驅寒祛溼效果很好,對緩解風寒初起的頭痛、鼻塞也有幫助。”
蘇晴抬起眼簾,看向他遞過來的那個散發着淡淡草木清苦氣的小紙包,又抬眸看向林淵。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雙即使因病而略顯疲憊,卻依舊清澈冷冽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竭力掩飾的關切與緊張。
然後,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接過了艾葉包。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淵遞送時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手指。
觸碰的時間極其短暫,可能只有零點幾秒。
但林淵卻像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她的指尖冰涼如玉,而他的手指因爲常年握刻刀、做木工,掌心與指腹帶着粗糙的薄繭,溫度卻總是偏高。這冰與火的刹那接觸,讓他渾身一顫,一股酥麻感從相觸的指尖閃電般竄至脊椎,直沖頭頂。
蘇晴似乎也頓了一下。她飛快地收回了手,將那包艾葉握在掌心,同時微微別開了臉,視線落回手中的姜茶杯上。但林淵分明看見,一抹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緋色,悄然爬上了她蒼白的耳廓邊緣。
“……謝謝。”她低聲道,聲音比剛才更輕,鼻音似乎都柔和了些許。
她低下頭,又喝了一小口姜茶。溫熱的液體帶着姜的辛辣和棗的甘甜,混合着陳皮的微苦清香,滑入喉中,落入胃腹,那持續了半日的、從內到外透着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這樸實無華的溫暖驅散了一絲。喉嚨的幹癢和胸口的滯悶也緩和了些,連咳嗽的欲望都暫時壓了下去。
實驗室裏陷入了另一種安靜。陽光依舊斜斜地照射進來,在木質的模型和散落的工具上跳躍。蘇晴捧着溫熱的杯子,小口啜飲;林淵僵立在原地,手裏還攥着魯班尺和刻刀,心髒依舊在失控地狂跳,臉頰滾燙;岑子墨則安靜地退開兩步,繼續拿起砂紙,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磨着桃木擺件的底座,目光偶爾掃過兩人,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了然,隨即又垂下,專注於手中的活計。
只有蘇晴偶爾輕微的咳嗽聲,和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交織在這片被陽光和淡淡姜茶暖香充盈的空間裏。
蘇晴靜靜地坐着,目光有些空茫地看着林淵和岑子墨——一個站着發愣,耳根通紅;一個蹲着打磨,動作嫺熟。這兩個學生,在她以往的印象裏,林淵有時過於沉湎那些“老派”的東西,顯得與前沿的工程領域有些脫節;岑子墨則帶着點不羈的“野”氣,心思活絡但未必全用在“正道”上。可此刻,在這間充滿理性冰冷氣息的實驗室裏,看着他們一個用傳承的老手藝雕刻祝福,一個細心地備着驅寒的姜茶,她忽然覺得,他們身上有種她所熟悉的學術圈、工程界裏越來越稀缺的東西——一種樸素的、直接的、帶着某種“手溫”的關懷,就像守拙古鎮那些老木頭,紋理或許不夠規整完美,卻自有一股源自陽光、雨水和時間的、扎實而恒久的暖意。
這暖意,透過手中的杯壁,絲絲縷縷地傳遞過來,竟讓她因抱病而有些煩躁的心緒,奇異地平復了許多。
杯中的姜茶見了底。蘇晴將杯子輕輕放在實驗桌上,拿起那包艾葉和已經整理好的實驗數據圖紙,站起身來。
“我先回去了,你們忙。”她的聲音依舊帶着鼻音,但似乎比來時清亮了一點點。
她走到門口,手已經搭上了門把,卻忽然停住,轉過身來。目光越過不大的距離,落在林淵手中那柄魯班尺和未完成的桃木擺件上。
“下次刻完木頭,”她開口道,語氣恢復了三分平日裏指導作業時的清淡,卻又似乎夾雜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叮囑的意味,“記得用細砂紙把邊緣和毛刺都打磨光滑。木頭糙,容易劃傷手。”
林淵愣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到蘇晴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走廊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猛地回過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魯班尺冰涼的尺身,心髒卻燙得快要融化。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個無聲的“啊”字。
“淵哥,”岑子墨帶着笑意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她停下打磨,歪頭看着林淵那張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的臉,“蘇老師剛才……出門的時候,是不是……嘴角彎了一下?”
“哪、哪有!”林淵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矢口否認,聲音卻因爲心虛而拔高變形,“你看錯了!蘇老師是感冒不舒服!表情……表情自然不一樣!”
岑子墨撇撇嘴,也不爭辯,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重新拿起砂紙,在桃木上不輕不重地摩擦着,低聲咕噥:“明明就是笑了……雖然很淡……當我近視麼……”
實驗室裏重新恢復了之前的靜謐,陽光移動了些許角度。但某種微妙的、躁動的、帶着暖意與悸動的空氣,卻久久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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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人知曉,就在這看似平靜溫馨的下午之後,一場無聲的風暴,已在林淵心中徹底醞釀成形,並即將走向危險的臨界點。
等岑子墨也離開實驗室後,林淵獨自一人站在漸漸西斜的光影裏。他沒有開燈,任由昏暗吞噬角落。他緩緩走到自己存放個人物品的櫃子前,打開最底層帶鎖的抽屜,動作僵硬地從背包最隱秘的夾層裏,取出了一個扁平的、沒有任何標記的舊鐵皮糖果盒。
盒蓋打開時,發出細微生澀的“嘎吱”聲。
裏面鋪着一層柔軟的黑色絨布。絨布上,靜靜地躺着七根長發。
烏黑,順直,在昏暗光線下依然泛着健康的光澤。每一根都極長,顯然屬於同一個人。它們被仔細地、近乎虔誠地排列着,彼此平行,互不糾纏。盒子密閉性很好,但此刻打開,依然有一絲極其淡薄、卻熟悉到令他靈魂戰栗的清冷雪鬆香氣,幽幽地飄散出來。
林淵的手指顫抖着,從自己襯衫的肩部位置,拈起了今天下午蘇晴離開時,不經意間掉落、又被他裝作撿東西時偷偷拾起、藏於指縫的那第八根長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這根還隱約帶着她發間微涼溫度的青絲,放入鐵盒中,與它的同伴們並列。
“第八根了……”他無聲地喃喃,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
鐵盒被重新蓋上,鎖回抽屜深處,藏進背包最底層。它像一顆蟄伏的、由他親手埋下的心髒起搏器,又像一枚引信潮溼卻依然致命的炸彈。每一次他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背包底部那堅硬的輪廓,每一次想起它的存在,他的心髒就會瞬間失控,瘋狂地撞擊着胸腔,帶來一陣陣混合着極致罪惡感與病態興奮的尖銳悸痛,幾乎要沖破肋骨的束縛。
這是他暗戀蘇晴的第十三個月。
四百多個日夜的凝望、揣測、卑微的歡喜與絕望的煎熬。她是土木工程系一個璀璨到不真實的異數:二十八歲手握重量級論文的博士、副教授,學術嚴謹精密如瑞士鍾表,批評學生時邏輯冰冷鋒利如手術刀。可她偏偏生了一張足以讓人忘記所有公式定理的明豔容顏,一米七二的高挑身段被常年舞蹈練習塑造得挺拔優雅如天鵝,即使穿着最普通的職業裝站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也自帶一種隔絕喧囂的冷光。最致命的是她的眼睛,看人時總像隔着一層終年不化的雪山霧氣,清冷疏離,遙不可及。
而他,林淵,成績不上不下,相貌泯然衆人,家世普通,是那種在花名冊上需要仔細尋找才能定位的名字。站在她面前,他連呼吸都需要精心計算頻率和深度,生怕自己呼出的、屬於芸芸衆生的濁氣,會玷污她周圍那片似乎永遠澄澈冰冷的空氣。
記憶瘋狂翻涌。上周工地實習,她戴着白色安全帽,站在尚未封頂的框架結構下,仰頭檢查梁柱節點。春日稀薄的陽光穿過鋼筋的網格,恰好斜照在她側臉。他躲在人群最後,借着查看圖紙的掩護,偷偷舉起手機。鏡頭裏,她微蹙的眉,專注的眼,長睫在眼下投出的那一小片顫動的扇形陰影,還有鬢角被安全帽壓住、又頑強溜出的幾縷柔軟碎發……他的手指抖得如此厲害,連最基本的對焦都難以完成。旁邊同組的男生擠過來,嬉笑着用胳膊肘撞他,壓低了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狎昵:“嘿,林淵,看呆了?蘇老師這腿,嘖嘖,絕了!這線條,這比例,比咱們畫的應力圖都帶勁!”
那一刻,一股混雜着暴怒、惡心和巨大無力感的洪流猛地沖上林淵頭頂。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他想吼,想反駁,想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那個男生庸俗的目光。可他喉嚨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更深層的悲哀將他淹沒:他連這樣直白粗鄙的“嫉妒”資格都沒有。他的傾慕,只能更深地埋進泥土,在不見天日處瘋狂滋長,扭曲成藤蔓,緊緊纏繞住他自己的心髒,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痛苦與……一種近乎自虐的甘甜。
這種求而不得、卑微入塵的痛苦,日夜啃噬着他。直到三個月前,那個同樣被相思和無力感灼燒得無法入眠的深夜,《天工造化冊》的核心知識庫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向他“敞開”了更深一層——或者說,更“禁忌”的一角。
一段關於“紅鸞牽絲術”的記載,如同黑暗中悄然浮現的幽綠磷火,牢牢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此術絕非尋常“旺桃花”的民俗小技。其本質赫然標注着一個觸目驚心的“奪”字!原理是以施術者自身精血爲根本媒介,輔以特定符陣與霸道咒言,強行幹涉、扭轉受術者的天然情緒場與潛意識流向,使其在不知不覺中,對施術者產生超越常理的親近感、信任感,乃至……朦朧的好感。
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注釋,如同惡魔的低語:“輔以‘自身桃花氣場催動訣’,可於三日內,顯著引動受術者關注,目光所及,心念微瀾。”
但這禁忌之術的末尾,那用濃黑如幹涸血液的墨汁勾勒出的巨大骷髏圖案,以及旁邊以朱砂書寫、筆觸猙獰如血管暴突的警告,卻散發着令人骨髓發寒的戾氣:
“警告:此乃逆天悖情之術!強扭因果,逆轉人心,幹涉自主意志,必遭天道反噬!”
“反噬者:輕則財運敗落,氣運衰頹,諸事不順;重則傷殘橫死,禍及親眷!更有‘五弊三缺’之厄隨身,鰥、寡、孤、獨、殘,必占其一!萬望慎之!慎之!!再慎之!!!”
彼時的林淵,眼睛裏只剩下“親近感”、“目光所及”、“心念微瀾”這些閃爍着致命誘惑的字眼。那骷髏圖案和血字警告,被他心中那股“只要能讓她真正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瞬間的特別關注,我萬死亦甘”的瘋狂執念,輕易地碾壓、撕碎、拋之腦後。他甚至病態地想:五弊三缺?鰥寡孤獨殘?我本就一無所有,如同站在命運的“缺門”之外,又何懼再“缺”一門?若能用這“殘缺”,換取靠近她的可能,這交易……太值了!
此刻,在這寂靜無人的實驗室裏,林淵背靠着冰冷的金屬櫃門,緩緩滑坐在地。他閉上眼睛,在內心深處,用盡全部意念,發出無聲的、第一千零一次的呼喚:
“小太初……你還在嗎?回答我……”
腦海深處,依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心慌的死寂。沒有那熟悉的、帶着稚嫩電子質感的回應,沒有淡藍色界面的任何閃爍。那個自他獲得傳承之初便存在,時而狡黠時而慵懶的伴生意識,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有他自己沉重而滾燙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室內回響。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抹苦澀到極致的笑。連你這個突然出現、似乎無所不能的“系統”,也在我第一次動用真正禁忌的力量(救治柳明煙)時,因爲替我承擔反噬而徹底沉睡了嗎?還是說,你也在畏懼這更進一步的、徹底踏破人倫邊界的邪術?
也罷。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眼中最後一絲猶豫的微光,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執念徹底吞噬。
既然前路無人指引,後退已是無門。那麼這條通往地獄的邪路,便由我獨自……走下去。
第一步:取“媒”。他利用課代表身份,頻繁出入教研室,借着幫她整理散亂文獻、歸檔圖紙的機會,屏住呼吸,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從她辦公桌上那把常用的、帶着她發香的桃木梳齒間,極其小心地取下了最初那七根長發。
第二步:設“壇”。他在校外租住的、簡陋的單身公寓裏,移開所有家具,清理出房間中央一塊幹淨的水泥地面。按照腦海中那清晰到令人恐懼的圖案,他咬破自己左手中指,擠出七滴心頭血,混入早已備好的朱砂,以指爲筆,以血爲墨,在地面上繪制出復雜詭異、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扭曲的“紅鸞牽絲符陣”。陣眼核心處,擺放着盛有蘇晴七根長發的錦囊,以及一塊用雷擊桃木邊角料刻就、寫着兩人生辰八字的符牌。
第三步:行“法”。子時三刻,陰陽交替,萬籟俱寂。林淵赤足,披發(散開自身氣場),僅着單衣,立於冰冷的陣圖中央。他雙手緊握那柄此刻仿佛重若千鈞、又輕如鴻毛的魯班尺,將其豎立於胸前,尺身“本”字對準陣眼。他閉上雙眼,強行壓榨着體內那因系統沉睡而更加晦澀難明的微弱“炁”感,排除腦中一切雜念,只餘下蘇晴清晰的面容。然後,他開口,誦出了那拗口、古老、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着鉤刺、直欲鑽入命運紡線的悖逆咒言:
“天清地晦,紅鸞伏藏。
以發爲憑,精血爲疆。
牽彼心絲,縛彼念想。
陰陽倒錯,順逆我掌!
敕令!縛!”
最後一聲“敕令”出口的刹那,他猛地將手中魯班尺向陣眼處虛虛一刺!
仿佛有無形的漣漪以他爲中心蕩開,房間內的溫度驟降,燈光瘋狂明滅!陣圖中以血朱砂繪就的符文,驟然亮起一瞬妖異的紅光,那盛放發絲的錦囊無風自動,桃木符牌微微震顫!
林淵渾身劇震,如遭重擊,“哇”地一聲,噴出一小口鮮紅的血霧,星星點點灑在冰冷的陣圖和水泥地上。他眼前陣陣發黑,耳中嗡嗡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弱和冰冷瞬間席卷全身,比任何一次熬夜趕工都要強烈百倍。
但他踉蹌着站穩,抹去嘴角血跡,眼中卻燃燒着一種近乎癲狂的、混合着痛苦與期待的幽光。
術,已成。
接下來的三日,將是驗證這禁忌之果的時刻。而他,也將正式踏上那條以“愛”爲名、實則通往未知反噬與毀滅的不歸路。
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闌珊,無人知曉這間簡陋出租屋內剛剛發生的、逆亂人心之事。而遙遠的實驗室裏,那鐵盒中的第八根青絲,靜靜躺着,如同無聲的審判,等待着它的主人,去迎接那份用邪術偷換來的、注定沾滿毒液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