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瘸子的屍體,在第三天清晨,被兩個捏着鼻子清理臭水溝淤塞的雜役發現了。
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冰水,瞬間在雜役院那片區域炸開了鍋。
雜役院負責這一片外圍區域雜役管理和治安的執事姓錢,一個在煉氣五層蹉跎了四十年、臉上溝壑縱橫、眼神渾濁的老修士。
他是典型的雜役院執事——修爲勉強夠看,但早已耗盡潛力,被派來管理這些連外門都進不去的凡人和低階煉氣雜役,算是一種半流放。
他例行公事地勘查記錄,心中已將其定性爲意外失足或酒後鬥毆失手。
但就在他準備潦草畫押結案時,目光掃過屍體頸側一處細微的、似乎被某種粗糙鈍器大力擠壓撕裂的傷痕。
那形狀不對勁。
更讓他心頭一凜的是,屍體的幹癟程度,絕非正常溺斃或短期腐敗所能解釋,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生生抽幹了精血。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陰冷殘留氣息,如同毒蛇的尾跡,觸動了錢執事那因常年與凡俗瑣事打交道而變得遲鈍、卻畢竟也曾是煉氣修士的靈覺。
他渾身一個激靈,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立刻返回自己在雜役院角落那間更爲簡陋的執事房,手忙腳亂地翻出了近三個月來所有關於雜役院人員意外死亡、失蹤、不明原因暴斃的記錄卷宗。
昏黃的油燈下,那些原本被他草草歸類爲失足落崖、舊病復發、與人沖突後失蹤、可能私自離宗的記錄,此刻一條條一樁樁在他眼前攤開。
劉麻子,失蹤,疑被野獸所害。
朱管事,失蹤,疑卷款潛逃。
阿土,失足墜崖。
王煥,失蹤,疑心魔纏身離宗。
周平,失蹤,疑不堪舊事重負離宗。
李老頭,病逝?
再加上眼前這個吳瘸子,失足落水?
……
短短三個月,十七個名字。
錢執事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以往,雜役院每年死上幾個人,失蹤幾個,太正常了。
這裏是雜役院,是青霞宗最底層最混亂最無人關注的地方。
凡人雜役壽數有限,低階煉氣雜役也大多資質低劣掙扎求存,死幾個誰在乎?
外門更不會過問這種小事。
所以,他一直沒把這些意外當回事,甚至爲了省去麻煩,大多草草記錄,含糊了事。
但現在,看着這串名單,回想那些屍體被發現時或多或少的幹癟、死狀離奇、殘留陰冷氣息,錢執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意外。
絕不是。
十七個人,就算雜役院人命如草芥,這個死法這個頻率也絕對不正常。
有東西,不,是有人,藏在雜役院的陰影裏,在有預謀地殺人!
而且用的是極其邪門的手段,吸人精血!
魔道!
這一定是魔道手段!
錢執事雖然修爲低微見識有限,但也聽過一些關於魔道修士以生靈精血修煉的恐怖傳聞。以往只當是遙遠的故事,可現在……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這事要是捅出去,上面追查下來,他這個負責管理的執事第一個跑不掉!
玩忽職守都是輕的,搞不好會被懷疑是同夥,或者直接被當成替罪羊!
不行!
必須立刻上報,同時封鎖消息!
錢執事連滾爬爬地沖出執事房,直奔雜役院僅有的幾位同樣煉氣中期、負責不同片區的老資格執事住處。
一番驚恐萬狀的訴說和卷宗展示後,幾個老油條執事也嚇白了臉。
他們很快達成共識:事太大,瞞不住了,必須立刻上報給外門執事堂!同時,雜役院即刻戒嚴!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傳訊符層層上報。很快,外門執事堂派來了兩名築基期的正式執事。他們的境界高於雜役院所有弟子和執事,負責管理和監察雜役院。
在詳細查看了吳瘸子的屍體和那十七份雖然潦草的卷宗後,兩名築基執事的臉色也凝重起來。
邪氣殘留雖然微弱到幾乎消散,但確實存在。屍體狀態異常,死亡和失蹤頻率異常。
雜役院,恐怕真的混進了修煉邪功的魔道修士,或者出了心性入魔的敗類!
即刻起,雜役院全域戒嚴!
一名面容冷峻的築基執事當衆宣布,聲音傳遍雜役院每個角落。所有雜役,無令不得隨意走動,不得離開各自片區!
所有煉氣期雜役及執事,需配合調查,近期行蹤一一報備!發現任何可疑人物或線索,立即上報!
違者嚴懲不貸!
命令下達,雜役院瞬間風聲鶴唳。
平日懶散的執事們像被抽了鞭子,帶着一隊隊臨時組織起來的煉氣一二層雜役護衛開始嚴格盤查限制流動。出入口被把守,夜間巡邏加強,任何陌生面孔或可疑行爲都會引來嚴厲盤問。
一種壓抑的恐慌在數萬雜役中蔓延,人人自危,不知道那隱藏的吸血魔頭是誰,會不會就在自己身邊。
林厭是第一時間感受到這股變化的人之一。
戒嚴令宣布時,他剛從百草園返回雜役院自己那片區域。立刻就被攔下盤問,去哪裏,做什麼,見了誰,何時返回。
問題細致而冰冷。
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維持着慣有的帶着一絲恰到好處茫然的溫順,一一作答,提到百草園和周師叔時,盤問的雜役護衛神色稍緩,但也只是記錄在案,警告他近期不得再隨意離開住處附近。
回到那間熟悉的此刻卻仿佛變成囚籠的石屋,林厭關上門,背靠着粗糙冰涼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上。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吳瘸子的屍體被發現了,而且引起了如此劇烈的反應。戒嚴,全面調查。
他們發現了什麼?是那斧頭?
不對,斧頭扔進了溝底淤泥。
是血跡?現場他根本沒仔細清理。
是屍體異常幹癟的狀態?還是那該死的他以爲已經消散幹淨的陰冷氣息殘留?
十七個。
錢執事嘶啞驚恐的聲音仿佛還在他耳邊回響。他們竟然統計了。
把劉麻子朱管事阿土王煥周平甚至可能連李老頭都算進去了。
十七個。
他們把這三個月所有的意外和失蹤都串聯起來了。
愚蠢。
他之前怎麼會以爲在同一個區域用類似的手段處理掉這麼多人會一直不被察覺?是因爲雜役院人命太賤讓他也麻痹了嗎?還是因爲蘇霖的光暫時蒙蔽了他的警覺?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現在是煉氣三層,放在雜役院不算最底層但也絕不高。
一旦被那些築基期的外門執事盯上細致探查,他能保證自己體內那日益邪異的灰黑氣旋不露馬腳嗎?能保證自己那些巧合的行程和時間點天衣無縫嗎?
更可怕的是戒嚴。
這意味着他失去了自由活動的空間,失去了尋找和接觸潛在獵物的機會。他像一頭被突然關進鐵籠的野獸,而籠外獵人們正舉着火把和刀槍仔細搜查着每一寸土地。
恐慌之後是更深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焦躁和痛苦。
蘇霖不在。
沒有那束光來安撫他,沒有那溫柔的聲音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沒有那雙清澈的眼睛讓他可以暫時遺忘自己的肮髒專注於扮演一個好人。
只有他一個人,被困在這狹小冰冷充滿自己身上殘留的淡淡血腥味的石屋裏,面對着驟然降臨的足以致命的危機,以及體內那因爲吳瘸子血氣滋養而暫時饜足卻因這突發危機和戒嚴困境而再次開始蠢蠢欲動的灰黑氣旋。
氣旋在緩慢而沉重地旋轉,核心的血色幽暗。
它似乎也感覺到了外界的壓抑和危險,非但沒有沉寂,反而傳遞出一種更加陰毒更加飢渴的躁動。仿佛在催促他危險那就變得更強,去獲取更多,更多。
可他怎麼去獲取?
外面到處都是眼睛,到處都是盤查。別說殺人,就是稍微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來懷疑。
林厭抱住頭,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經脈開始隱隱作痛,不是反噬,而是一種得不到滿足的百爪撓心般的空虛感在蔓延。
識海深處那些沉積的怨念碎片和低語似乎也因爲他的情緒波動而活躍起來,交織成一片令人發狂的噪音。
他想殺人。
想用最粗暴的方式撕裂什麼,想看到溫熱的鮮血噴涌,想感受生命精元涌入體內的那片刻壓倒一切的黑暗的愉悅。
只有那樣才能壓下這該死的恐慌和空虛,才能讓這躁動的氣旋安靜下來,才能讓他感覺自己還活着,還擁有力量。
可是不能。
他甚至連門都不能隨意出。
這種極致的渴望與極致的壓抑碰撞在一起,產生了一種毀滅性的痛苦。他感覺自己快要被從內部撐爆了,又像是被扔在沙漠裏暴曬,每一寸血肉都在尖叫着幹渴。
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石屋裏來回暴走,像一頭真正的困獸。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神混亂而猙獰。
他撞翻了凳子,拳頭狠狠砸在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石屑簌簌落下,手背瞬間破皮流血。
溫熱的屬於自己的鮮血的腥甜氣味鑽入鼻腔。
這一瞬間他盯着手背上滲出的血珠,竟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扭曲的沖動——吸吮它,吞噬它,哪怕只是自己的血。
他被這個念頭嚇得踉蹌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另一面牆上,痛楚讓他稍微清醒了一瞬。
不能。
他滑坐到地上蜷縮起來,身體因爲極致的痛苦和壓抑而微微顫抖。汗水混合着剛才撞牆時激起的灰塵粘膩地貼在皮膚上。
怎麼辦。
蘇霖師姐你快回來求你回來……
這個軟弱的依賴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但隨即更深的恐懼淹沒了他——如果她回來看到這副模樣的他,看到雜役院這風聲鶴唳的局面,她會怎麼想?
她會懷疑他嗎?
她那雙清澈的眼睛會不會也像外面那些搜查者一樣變得冰冷而審視?
光似乎也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煎熬。
死了算了。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磷火,冰冷而清晰地浮現。
反正也快要被發現了。
反正這麼痛苦。
反正沒有她在。
這一切掙扎和僞裝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不如一了百了。
這個想法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屋內那根粗糙的房梁,眼神空洞死寂。
但丹田內那灰黑色的氣旋卻猛地一顫,仿佛感受到了宿主生機的流逝,驟然爆發出更加強烈的不甘的嘶鳴和渴望。
不能死要活下去要變得更強吞噬進化……
兩股截然相反的念頭在他腦海中瘋狂撕扯。一邊是絕望的沉寂,一邊是野獸般瘋狂的求生與貪婪。
他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聲響,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窗外雜役院戒嚴的肅殺氣氛彌漫。巡邏隊伍的腳步聲,執事嚴厲的呵斥聲隱約傳來。
石屋內血腥味灰塵味絕望與瘋狂交織的氣息濃鬱得化不開。
林厭癱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從窗紙破洞漏進來的那一縷慘淡的天光,眼神渙散。
煉氣三層的力量在這突如其來的全面戒嚴和潛在的高階修士調查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而失去了狩獵目標的飢餓野獸正在它的牢籠裏瘋狂地啃噬着自己的血肉與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