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高玉良的調研節奏驟然加快。
他謝絕了林江縣安排的後續行程,也婉拒了王志國等人“再深入匯報”的請求,帶着調研組直奔下一個預定地點——位於漢東南部丘陵地帶的老工業縣,明山縣。
與林江不同,明山縣的底色是灰蒙蒙的。這裏曾以一座大型國有機械廠聞名,撐起了全縣經濟的半邊天。如今,鏽跡斑斑的廠區大門緊閉,高聳的煙囪不再冒煙,只有廠區圍牆外大片空置的、門窗破損的職工宿舍樓,像一群沉默的、被遺棄的巨獸,訴說着往日的喧囂與當下的落寞。
高玉良沒有去縣委,而是直接去了廠區所在的城關鎮街道。街道黨委書記是個四十多歲、頭發已有些花白的女同志,姓何,臉上帶着長期與繁雜事務打交道留下的疲憊和堅韌。她顯然接到了縣裏的通知,對高玉良一行的到來並不意外,但也沒有林江縣那種過度的緊張,更多的是一種“終於來了”的平靜,甚至是一絲解脫。
“高書記,我們這裏情況,比報上去的可能還要具體一些,也復雜一些。”何書記沒有客套,攤開一張自繪的廠區及周邊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密密麻麻的標記,“在職職工分流安置了一部分,但還有三百多人,主要是四十五歲以上的老工人,技能單一,再就業困難,目前拿基本生活費。離退休職工一千二百多人,醫保社保雖然接續了,但養老金水平不高,看病負擔重。最棘手的是‘家屬工’和‘大集體’職工,當年政策不明確,現在身份認定、待遇落實都成問題,有將近五百人,常年上訪,是我們街道,也是縣裏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她的介紹沒有修飾,沒有“在上級領導下取得積極進展”之類的套話,每一組數字背後,都是一個個具體家庭、具體人生的困境。
“你們現在主要的工作思路是什麼?有什麼困難?”高玉良問,他注意到何書記的辦公室異常簡樸,甚至有些凌亂,堆滿了各種文件材料和表格。
“思路?”何書記苦笑了一下,“就是‘穩’字當頭。縣裏財政緊張,拿不出太多錢來一次性解決歷史欠賬。我們的工作,主要是‘盯’和‘勸’。盯着這些人,防止他們大規模聚集、越級上訪。一家家、一次次上門,講政策,講縣裏難處,有時也幫着解決點臨時困難,申請點民政救濟。說白了,就是當‘滅火隊’和‘情緒垃圾桶’。”她頓了頓,看向高玉良,眼神裏有種坦率的無奈,“高書記,說句實在話,我們這些基層幹部,很多時候很無力。我們知道他們難,有些訴求也合理。可政策、資金、權限都不在我們手裏,我們除了磨嘴皮子、陪笑臉、擔責任,能做的有限。時間長了,老上訪戶看見我們都煩,覺得我們是‘縣裏派來糊弄他們的’;有些年輕同事也覺得憋屈,看不到解決問題的希望。黨組織在這裏,有時候感覺像個‘維持會’,凝聚力、戰鬥力……說實話,我們自己也心虛。”
高玉良默默聽着,心頭沉重。何書記的直白,比任何精心準備的匯報都更有沖擊力。這裏的問題,是幾十年積累下來的體制之弊、轉型之痛,沉痾已久,非一劑猛藥可解。而承擔着最直接穩定壓力的基層組織和幹部,就像站在一道不斷滲水的堤壩前,用最原始的人力,疲憊不堪地試圖堵住每一個可能潰決的縫隙。沙瑞金所說的“隔離”與“異化”,在這裏以一種更加絕望和耗竭的方式呈現:幹部與群衆之間,因長期無法解決的實質問題,積累了厚厚的隔閡與不信任;而幹部自身,也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維持”中,消耗着熱情與信念,產生深深的職業倦怠和無力感。
“帶我去看看。”高玉良說。
何書記帶着他們,走進了那片沉寂的廠區生活區。道路坑窪,樓房牆皮剝落,很多窗戶用塑料布或木板釘着。雖是白天,但小區裏行人稀少,偶爾看到幾個老人坐在樓洞口曬太陽,眼神空洞。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陳舊、頹敗的氣息。
在一棟筒子樓前,他們遇到了幾個正聚在一起議論的中年男女,看到何書記,聲音低了下去,眼神裏混雜着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老張,李大姐,這是省裏來的高書記,來看看大家。”何書記上前打招呼。
“省裏來的?”一個面色黝黑、手指關節粗大的男人打量了高玉良幾眼,語氣不冷不熱,“來看我們?看我們怎麼還沒餓死?”
“老張,別這麼說……”何書記試圖緩和氣氛。
“那怎麼說?”旁邊一個圍着舊頭巾的婦女提高聲音,“何書記,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在廠裏幹了三十年,落下一身病,現在一個月那點錢,藥都吃不起!上次說那個‘家屬工’認定,材料交了八百遍,就是沒下文!我們找誰去?除了堵縣政府大門,還能咋辦?”
“就是!光來看有什麼用?能解決問題嗎?我們不要聽好聽的,我們要實在的!”
人群情緒有些激動。何書記和幾個街道幹部連忙上前勸解,語氣近乎懇求。高玉良站在一旁,沒有立即說話。他聽着那些充滿怨氣、卻也浸透生活艱辛的控訴,看着何書記她們疲於應付、又不得不強撐着的模樣,心裏那根名爲“現實”的弦,被重重地撥動着,發出沉悶的回響。
這裏沒有河口鎮那種“發展”與“民利”的尖銳沖突,有的是一種被時代車輪碾過後,緩慢沉沒的鈍痛。黨建、組織、信念……這些宏大的詞匯,在這裏似乎被磨蝕得蒼白無力。群衆要的是生存,是看病,是養老;基層幹部要的是穩定,是不出事。雙方都被困在同一個無解的局裏,互相消耗,看不到出路。
“各位老師傅,大姐,”等高玉良開口時,聲音不高,但帶着一種平和的、試圖溝通的誠意,“大家的情況,何書記跟我介紹了,剛才我也聽到了。省裏派我們下來,就是想把像明山、像咱們廠區這樣的真實情況,原原本本地帶上去。問題有歷史原因,解決起來確實需要時間,也需要政策和資金。我沒辦法在這裏給大家打包票,說馬上就能如何如何。但我可以保證,你們剛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困難,我們都會記錄下來,會認真研究,會向省委、向相關的部門反映。解決問題要一步一步來,但至少,要讓上面真正聽到、看到大家的難處。”
他的話語沒有華麗的承諾,但那份坦誠,反而讓激動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那個叫老張的男人看了他一會兒,悶聲問:“反映了,真有用?”
“我不敢說百分之百有用,”高玉良實話實說,“但不反映,不把問題擺到桌面上,就更沒希望。就像何書記她們,天天在這裏,不也是爲了能把情況報上去,能爭取一點是一點嗎?”
他這話,既是對群衆說,也是對何書記等基層幹部的一種理解。何書記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
離開廠區時,天色向晚。夕陽給那片破敗的建築塗上了一層淒涼的暖金色,更添寂寥。
“高書記,讓您見笑了。”回程車上,何書記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基層,就是這樣,雞毛蒜皮,哭窮叫苦,上不了台面。”
“不,”高玉良搖搖頭,語氣鄭重,“這才是最真實的基層。你們不容易,這裏的群衆更不容易。你們的工作,是在最艱難的地方,維系着最基本的穩定和人心。黨建不是空中樓閣,就是在這些具體而微、甚至有些灰頭土臉的事情裏,看我們的組織能不能起作用,我們的幹部有沒有擔當。”
他停頓了一下,對旁邊的趙立春說:“明山的情況,要單獨形成一個專題報告。不僅要講問題,也要講基層幹部在這種困境下的堅持和努力,講他們面臨的現實掣肘。報告要實,要有具體的案例分析,有數據支撐,也要有建設性的建議,特別是關於如何統籌解決這類老工業基地歷史遺留問題、如何給予基層更有效政策工具和資源支持的建議。”
“是,高書記。”趙立春認真地記下。
高玉良知道,這樣一份報告,可能會觸及許多深層次的體制機制問題,可能會讓一些部門和地方感到“刺眼”。但它必須寫。如果說林江的問題關乎發展的“溫度”,那麼明山的問題,則關乎轉型的“陣痛”和社會的“托底”。兩者同樣重要,同樣緊迫。
在返回省城前的最後一站,高玉良去看了兩個基層黨建的“亮點”。一個是城郊一個轉型成功的“淘寶村”,黨支部帶領村民搞電商致富,紅紅火火;另一個是社區“大黨委”整合轄區資源服務群衆的典型,有聲有色。
亮點很亮,經驗也很好。但看過林江的“溫度”考驗和明山的“陣痛”掙扎後,高玉良再看這些“亮點”時,心情卻更加復雜。它們當然是成績,是方向,但也像精美但孤立的盆景,無法完全覆蓋和替代那些更爲廣闊、也更爲沉重的現實土壤。漢東的基層,就像一幅巨大的拼圖,既有光鮮亮麗的板塊,也有灰暗破損、甚至已然缺失的部分。而真正的風險,往往就潛伏在那些光亮照不到的裂縫和暗影之中。
調研結束,返回省城的路上,高玉良比來時更加沉默。車窗外,景色從丘陵重歸平原,視野開闊起來,但他的心,卻仿佛被那些山川、廠區和面孔填滿了,沉甸甸的。
這次下去,他看到了沙瑞金想讓他看到的“風險”的具象,也看到了自己長久以來可能忽視的、漢東肌體深處的沉痾與隱痛。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身陷省委權力博弈的“棋子”或“山頭”,他更真切地觸摸到了這個副省級大省真實而復雜的脈動。
這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責任,也帶來了更深重的迷茫。
看到問題,只是第一步。如何解決?或者說,在省委當前微妙的格局下,他能推動解決多少?他的“溫度”論和“托底”論,在講究效率、速度和“硬指標”的政績考核體系中,能占據多少分量?李達康會怎麼看?沙瑞金又會如何權衡?
更重要的是,他自身的處境並未改變。祁同偉的躁動,李達康的進逼,沙瑞金的審視,依然如影隨形。他將這些沉重的基層現實帶回去,是會成爲改變局面的砝碼,還是僅僅成爲一份歸檔的、無人真正在意的“參考資料”?
他不知道。
車子駛入京州市區,熟悉的繁華與喧囂撲面而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霓虹閃爍,與剛剛離開的林江、明山,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高玉良搖下車窗,讓微涼的晚風吹在臉上。他需要一點時間,從那種沉重的、帶有“土腥氣”的基層情緒中抽離出來,重新回到這個由文件、會議、話語和權力構成的、精致而冰冷的“上面”的世界。
他知道,接下來的匯報,將是一場新的考驗。他必須將所見所聞,轉化爲沙瑞金能夠聽懂、願意傾聽的語言,在政治正確的框架內,爲那些無聲的掙扎和沉痛的現實,爭取哪怕一絲被看見、被改變的可能。
這很難。但他必須嚐試。
因爲,當他在明山筒子樓前,對那位老張說“會反映上去”時,他看到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名爲“希望”的光。
他不能讓那點光,徹底熄滅在自己的沉默或無力之中。這是他作爲省委副書記的責任,或許,也是他在這場復雜棋局中,所能找到的、爲數不多的、屬於“高玉良”自己的落子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