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終究是落了下來。起初是淅淅瀝瀝的，敲打着省委大樓厚重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到了午後，雨勢漸大，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將遠處的樓宇和街道都模糊了輪廓。空氣裏彌漫着潮溼的土腥氣和深秋的寒意。
高玉良站在辦公室窗前，看着被雨水沖刷的世界。沙瑞金的話，如同窗外這連綿的冷雨，一遍遍在他腦海裏回響，帶着浸骨的涼意。“根子在上面……政治生態……用人導向……”這些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明確的方向——沙瑞金要動真格的了，不僅要解決基層暴露的問題，更要着手整頓省裏某些領域的風氣，甚至可能調整某些盤根錯節的關系和格局。
而他高玉良，連同他身上的“漢大幫”、“政法系”標籤，無疑會首當其沖，成爲被觀察、被審視、甚至被“整頓”的對象之一。沙瑞金將調研後續工作交給他牽頭，既是利用他的專業和思考，又何嚐不是一種“以觀後效”的考驗？看他能否跳出原有圈子，真正從全省大局出發思考和推動工作。
壓力如山。但這壓力，此刻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沉澱下來，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在心底慢慢滋生。既然退無可退，避無可避，那就只能向前，按照自己認爲正確的方向，去做，去推動。調研報告，就是第一步。
他坐回辦公桌後，打開電腦，調出趙立春初步整理的調研報告草稿。厚達數十頁，數據、案例、分析、建議，條分縷析。他看得極慢，不時用筆在打印稿上勾畫、批注。他要求報告必須“實”，問題要“講透”，那麼有些原本被委婉處理的措辭，就需要更直接一些；有些可能引發爭議的判斷，只要基於事實，就要敢於保留。
他在描述林江拆遷矛盾時，加批：“除了依法推進，應更多反思基層政府在發展沖動下，群衆工作簡單化、情感溝通缺失的問題。政策剛性不能成爲工作粗糙的理由。”
在分析明山歷史遺留問題時，他寫道：“此類系統性、政策性遺留問題，非基層所能解決。建議省委、省政府組織專題研究，必要時向中央爭取特殊政策，設立化解專項，明確時間表、路線圖，避免問題無限期拖延，消耗基層幹部公信力與群衆信任。”
在談及基層黨建“亮點”與普遍困境時，他批注：“需警惕‘盆景’效應。總結經驗固然重要，但更應着力研究如何將‘亮點’的可復制經驗，用於解決那些更普遍、更棘手的‘痛點’和‘難點’。黨建成效，最終要看在困難地方、復雜矛盾中，組織能否發揮作用，黨員能否站出來。”
他將報告中對幹部狀態的描述，與沙瑞金關於“政治生態”、“用人導向”的論述結合起來，補充了一段：“基層幹部的作風、狀態和能力，是上級導向和政治生態的直觀反映。解決基層問題，需上級帶頭，從轉變工作指導方式、完善考核評價體系、樹立正確用人導向入手，爲基層幹部創造敢於擔當、善於作爲、能夠安心解決復雜問題的環境和條件。”
他字斟句酌，力求每一處修改都基於調研事實，符合政策精神，同時又具備一定的建設性和沖擊力。他知道，這份報告遞上去，絕不會風平浪靜。林江、明山的領導看了會緊張，相關的省直部門看了可能有壓力，而省委班子裏的某些人，或許會從中讀出更多弦外之音。
但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如果一份力求反映真實問題、提出建設性意見的報告都容不下，那所謂的“轉變作風”、“淨化生態”也就成了空談。
處理報告花去了他整整一個下午。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色轉爲一種渾濁的暗藍。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感到一陣疲憊，但心裏卻有種奇異的充實感。至少，在“反映真實情況”這一點上，他做到了問心無愧。
接下來，是祁同偉。
他看了看時間，拿起內部保密電話，撥通了祁同偉辦公室的座機。電話響了幾聲，被接起，是祁同偉的聲音，帶着慣常的沉穩：“喂，哪位？”
“我，高玉良。”
“老師？”祁同偉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高玉良直接用座機打給他，“您找我？”
“晚上有空嗎？有點事，想跟你當面聊聊。”高玉良語氣平靜，但用的是不容商量的陳述句。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有空。老師，您說地方。”
“老地方吧，清淨。”高玉良說了一個他們偶爾碰頭的、遠離市區的茶舍名字，“八點。”
“好，我準時到。”
放下電話，高玉良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與祁同偉的這次見面，絕不會輕鬆。他必須讓祁同偉徹底明白當前的嚴峻形勢，勒住他那匹可能已經失控的馬車。
晚上七點五十，高玉良讓司機將他送到離茶舍還有一個路口的地方，自己步行過去。雨後的夜晚空氣清冷，街道溼漉漉的，反射着路燈昏黃的光。茶舍位於一條僻靜小街的深處，門臉不大，燈光幽暗，是談事的理想場所。
他走進預定好的小包間時，祁同偉已經到了。茶已經泡上，祁同偉正對着門口，坐得筆直，看到他進來，立刻站起身：“老師。”
“坐。”高玉良脫下外套掛好，在他對面坐下。包間裏很安靜，只有煮水壺發出的輕微“嘶嘶”聲和隱約的古琴背景音。
祁同偉給他倒上茶，動作依舊恭謹，但眼神裏卻少了以往那種全然的信賴和熱切，多了幾分審視和壓抑的情緒。高玉良看在眼裏，心裏暗嘆。
“調研還順利？”祁同偉先開口，打破沉默。
“順利不順利，看怎麼說。看到不少問題，觸動很大。”高玉良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傳來的溫熱，“下午向沙書記做了初步匯報。”
“沙書記……什麼態度？”祁同偉問，目光緊盯着高玉良。
“態度很明確。基層的問題，根子在上級，在省委班子的導向，在政治生態。”高玉良直視着祁同偉，緩緩說道，“沙書記要求，要從省委自身做起，樹立正確導向，淨化政治生態。接下來，省裏可能會有一些動作。”
祁同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茶杯：“動作？哪些方面？”
“方方面面。包括幹部工作，包括一些領域風氣的整頓。”高玉良語氣加重，“同偉，沙書記今天，特意問到了你。”
祁同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問我什麼？”
“問你在忙什麼，提醒你公安廳長位置重要，權力大，責任更大，要依法辦案，規範用權，特別是涉及敏感領域、敏感人物的案件，一定要謹慎，要經得起歷史和法律的檢驗。還說，盯着這個位置的人很多。”高玉良一字一句，將沙瑞金的告誡復述出來，目光如炬，鎖定祁同偉，“同偉，你跟我說實話，你最近，到底在查什麼？是不是……還在碰歐陽菁，甚至李達康的事？”
包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煮水壺自動跳閘，“啪”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祁同偉的臉色變了變，有瞬間的慌亂，但很快被一種混合着不甘和倔強的神色取代。他沒有立刻否認，反而迎着高玉良的目光，聲音有些發幹：“老師，是不是有人……在沙書記面前說了什麼？”
“現在不是別人說什麼的問題！”高玉良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壓，“是你到底在做什麼的問題！我上次明確告訴過你，有些事不能做！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祁同偉被他的疾言厲色震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同偉，”高玉良放緩語氣，但更加語重心長，甚至帶着一絲痛心，“你是我看着成長起來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但政治鬥爭，不是這麼玩的！用查案的手段去打擊政治對手，這是大忌！是自毀長城！先不說你能不能查實，就算查實了，你以爲沙書記會樂見其成？會欣賞你這種‘能幹’？不，他只會覺得你不守規矩，破壞團結，是更大的不穩定因素！到時候，別說副省級，你這個廳長位置還能不能坐穩，都是問題！”
“可是老師，李達康他……”
“他怎麼樣，有組織，有紀律，有正常的監督渠道！”高玉良打斷他，“如果他真有問題，該暴露的總會暴露，該處理的誰也跑不掉。但那不是你應該用這種方式去推動的事情！你的職責是維護全省治安穩定，不是當某些人手裏的槍，更不是自己去當判官！你現在最需要的，是穩住，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是把以前可能存在的瑕疵、漏洞，都補上、堵死！而不是主動去點燃炸藥桶！”
祁同偉臉色發白，胸口起伏，顯然內心在進行激烈的鬥爭。高玉良的話，像冰水一樣澆在他因不甘和憤怒而灼熱的心裏。
“老師，我只是……不甘心。”祁同偉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挫敗和苦澀，“他李達康在會上那樣羞辱您，打壓我，我們就只能這麼忍着？等着他繼續踩上來？”
“忍着，不是懦弱，是策略，是定力！”高玉良沉聲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沙書記要整頓生態，要扭轉導向。這個時候，誰跳得高，誰動作多，誰就可能先成爲目標！李達康強勢，沙書記難道就真的完全信任他、縱容他？未必！沙書記需要平衡，也需要看到不同幹部的表現。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去跟他硬碰硬，而是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展現出大局觀和擔當，讓沙書記和其他人看到，我們不是只會搞‘團團夥夥’，我們同樣能幹事，能擔事，而且守規矩，有底線！”
他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同偉，聽我一句勸，立刻停下你手裏所有不該碰的東西，徹底停掉！把所有精力放回公安廳的本職工作，確保不出任何紕漏。最近尤其要謹慎，涉及任何敏感案件、敏感人物的核查，必須嚴格依法，集體決策，留好記錄。這是爲你好，也是爲我們所有人好。過了這個風頭，再從長計議。現在，穩住就是勝利，安全就是底線。明白嗎？”
祁同偉長久地沉默着，低着頭，看着杯中沉浮的茶葉。高玉良能看到他腮邊的肌肉在微微抽動。最終，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老師。我……我會處理幹淨。”
聽到這句話，高玉良心裏那塊最重的石頭，才算稍稍落地。他知道祁同偉未必完全心服，但至少，在行動上，應該會有所收斂了。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高玉良拿起茶杯，終於喝了一口已經微涼的茶，苦澀之後，有一絲淡淡的回甘，“前途還長，不要爲了一時意氣，毀了大好局面。很多時候，退一步，是爲了更好地看清全局，也是爲了走得更穩，更遠。”
離開茶舍時，夜已深沉。雨後的天空露出幾顆疏星，空氣清冷刺骨。高玉良獨自走在溼漉漉的街道上，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
與祁同偉的談話，暫時摁下了一個危險的按鈕。但更大的風暴，似乎正在省委會上方的天空積聚。調研報告即將引發的波瀾，沙瑞金可能推動的整頓，李達康未知的反應，以及祁同偉內心深處並未真正熄滅的不甘之火……所有這一切，都將隨着這場深秋的冷雨，滲透進漢東政治土壤的更深處，帶來難以預料的改變與動蕩。
他緊了緊衣領，迎着微寒的夜風，向前走去。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做對了某些事，守住了某些不能退讓的底線。
這就夠了。至於明天，讓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