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部潰敗帶來的狂熱歡呼,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漣漪散去後,留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石坎村,不,現在或許該稱之爲“曙光城”的雛形,在短暫的亢奮後,迅速被瑣碎而尖銳的現實問題纏繞。
三位村民的遺體被安葬在村後新劃出的墓地,簡單的石塊作爲標記。悲傷如同潮溼的霧氣,籠罩着他們的家人和整個村落。而活下來的人,日子依舊要過。
傷員占據了原本就擁擠的幾間最好的雪屋,林嫂帶着婦女們日夜照料,草藥的消耗速度驚人。更重要的是,食物。集中消耗應對戰爭,讓雪薯的儲備下降得厲害,狩獵隊因爲防備黑狼部殘黨和偵察帝國動向,不敢遠行,收獲寥寥。胃袋的空虛,比任何敵人的威脅更能消磨人的意志和善意。
矛盾在一個午後爆發。
起因是一口從黑狼部潰兵那裏繳獲的、邊緣有些破損但依舊珍貴的鐵鍋。按照以往的慣例,戰利品誰搶到歸誰,或者由石猛這樣的強者分配。這口鍋被一個原石坎村的漢子率先拿到,但一個阿木爾帶來的前黑狼部戰士堅稱是自己先看到的,只是當時在追擊敵人,回頭來取時已被拿走。
爭執從口角迅速升級爲推搡。
“憑什麼給你們這些外來戶!沒有我們,你們早死在雪地裏了!”石坎村的漢子臉紅脖子粗。
“沒有我們倒戈,你們能打贏黑狼部?這鍋就該是我們的!”歸附的戰士毫不示弱,他身後幾個同伴也圍了上來,眼神不善。
周圍迅速聚攏了一群人,涇渭分明地站成了兩撥。石坎村原住民人多,但歸附的戰士們更加悍勇,氣氛瞬間劍拔弩張。有人已經悄悄摸向了身邊的木棍或工具。
“都幹什麼!放下!”石猛如同暴怒的雄獅,擠進人群中間,一把奪過那口引發爭端的鐵鍋,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胸膛起伏,目光掃過雙方,“爲了口破鍋,就要自己人打自己人?黑狼部的屍體還沒涼透呢!”
雙方暫時被他的氣勢壓住,但眼中的不服和怨氣並未消散。
“猛哥,話不能這麼說。”原石坎村的漢子嘟囔道,“咱們的東西本來就不多,他們來了,分我們的糧,住我們的屋,現在連口鍋都要搶……”
“什麼叫搶?這是我們應得的!”歸附戰士立刻反駁。
眼看爭吵再起,石猛只覺得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他能帶領大家對抗外敵,卻不知該如何化解這種內部日益尖銳的矛盾。他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村尾那間石屋。
凌薇靜靜地聽木牙復述完整個事件的經過,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靠在土牆上,身體的虛弱讓她必須節省每一分力氣,但眼神卻銳利如常。
“請石猛、林嫂、阿木爾、木牙、鐵頭……還有剛才爭執的雙方,都過來吧。”她輕聲對木牙說。
當所有人都聚集在凌薇這間狹小卻仿佛蘊含着無形力量的石屋裏時,氣氛依舊緊繃。爭執的雙方互相瞪視,不肯退讓。
凌薇沒有先評判誰對誰錯,她的目光緩緩掠過每一張或憤怒、或焦慮、或迷茫的臉,最後落在中間那口破損的鐵鍋上。
“一口鍋,可以煮飯,可以燒水,能讓大家吃上熱的,喝上熱的。”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它是好東西。好東西,誰都想要。”
她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帶着一種冰冷的穿透力:“但今天,我們可以爲了一口鍋,險些流血。明天,就可能爲了一塊肉,一張更好的獸皮,甚至一間更暖和的屋子,拔刀相向。”
“黑狼部是被我們擊退了,可他們真的消失了嗎?狼骨會甘心嗎?還有那些若隱若現的帝國士兵,他們對我們這片能產出‘雪薯’、能建造‘雪屋’、能制造‘擲火機’的土地,就真的毫無興趣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讓那口鐵鍋引發的憤怒顯得如此可笑和可悲。
“外部的敵人,看得見,我們可以用武器,用計謀去對抗。”凌薇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卻異常堅定,“但內部的敵人,看不見,它叫‘私欲’,叫‘不公’,叫‘猜忌’。它會在我們睡覺時,吃飯時,一點一點地啃噬我們,直到這個剛剛看到一點希望的集體,從內部徹底瓦解。”
石猛攥緊了拳頭,林嫂面露憂色,阿木爾眼神閃爍,木牙和鐵頭則若有所悟。
凌薇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石猛臉上,一字一句地說道:“石猛,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需要規則,需要一部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關於對錯,關於獎懲,關於如何相處,如何分配的——規則。”
她用了“規則”這個詞,而非“法律”,但對於在場的所有人而言,其含義同樣沉重而陌生。
“規則?”石猛重復道,眉頭緊鎖。
“對,規則。”凌薇肯定道,“白紙黑字,刻木爲契。讓所有人都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做了對的,會得到什麼;做了錯的,會失去什麼。不再是某個人說了算,而是……規則說了算。”
她看向那口鐵鍋,緩緩道:“比如這口鍋的歸屬,如果早有規則明確戰利品如何分配,今天的爭執,根本不會發生。”
房間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炕洞裏柴火偶爾的噼啪聲,和屋外呼嘯的風聲。
爭執的雙方低下了頭,臉上的怒氣被一種更深沉的思考所取代。
石猛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他看向凌薇,眼神灼灼:“凌姑娘,你說,這規則,該怎麼立?”
凌薇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那就,從我們腳下這片土地,和我們這群人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