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男人失眠了。
他垂坐桌前,左手拎壺酒,不言不語,一味朝自己灌去,用熱辣陳酒灼燒嗓子,吞噬僅存的理智。
沈璃不喜他貪杯。
每次他去千金樓應酬完,再去找她時,總會被她拒之門外。沈璃會捏着鼻子,在窗邊露出嫌棄的表情,揮手讓他離遠點。
久而久之,他不再飲酒,酒量愈發差。
門房被人推開。
身披粉衣,頭戴海棠的女子由遠及近,傅長鈺思緒朦朧,沒看不清容顏,只知她身形與記憶中的女子大致相似。
他迷糊問了句:“嬌嬌?”
女子福身行禮,含笑嬌俏,“世子,奴婢是秀蓮。”
他沒有反應,似乎並未把她的話聽進去,拎起酒壺又飲一口,唇邊水漬順着喉管滑落,滴入鬆開的領口中。
眼見傅長鈺這副俊俏迷醉模樣,秀蓮心跳厲害,忍不住主動朝他靠近。
夜色昏暗,唯有燭光微微閃爍。
桌前擺着一幅尺度極大的美人出浴圖,泉邊是裸露半邊潔白背部的婀娜身形,美人披散開如墨長發,露出精致的側臉,黑亮圓眼閃爍迷人之色。
秀蓮雙頰通紅,嬌滴滴說着:“世子喝醉了,奴婢來服侍你歇息。”
一股濃烈脂粉氣傾入鼻尖,刺得傅長鈺眉頭深蹙,從醉意中醒過神來。
她性子疲懶,不愛點妝,時常素顏見人。更不要說與他相處,好幾次都是穿男裝出門,卻比尋常公子哥要英姿颯爽。
眼前之人,絕不是她。
混沌轉瞬即逝,眸中恢復清明。
他抬眼看去,並非鳴軒園的丫鬟,像是從外頭特意調用。穿粉戴花,動機不純。
“誰讓你來的?”他的目色寒涼,再無一絲醉意。
秀蓮以爲他用人警惕,嬌聲應答,“夫人擔憂世子,調遣奴婢前來伺候。世子放心,奴婢只負責床笫之事,不會有其他牽扯。”
頭回與他靠得如此近,秀蓮緊張得不知將視線放在何處。
她伸出手來,試圖搭靠上他的左臂,“奴婢扶世子回屋歇息。”
她是秀雲的表妹,在屋中聽說了嬤嬤派遣婢女做世子通房一事,頓時起了興致。
整個侯府誰人不知世子風采,若有幸能爬上他的床,雖死無憾。她苦苦哀求秀雲兩日,才得到這一步登天的機會。
有了容嬤嬤在背後指點,她學着昔日沈璃的習慣,穿粉簪海棠,略施粉黛,挽了隨意的柳葉髻。加之她年輕貌美的容顏,不怕拿不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
這麼想着,她愈發自信,彎腰貼近,手即將搭上他臂膀時,手背傳來尖銳刺痛感。
“啊!”秀蓮痛叫出聲。
她在看去,手背已被酒壺碎片扎穿,淋漓不盡的血濺到了傅長鈺的袖邊。
他朝外喚道:“秀雲。”
門外值守的人,聽到聲音小跑入內,福身行禮,“奴婢在。”
“她這身裝束出自你的手筆?”
傅長鈺的聲音清冷,如一道灌入耳旁的刺骨寒風,驚得屋內人毛骨悚然。
秀雲臉色驚變,猛得搖頭,“秀蓮這身打扮是受容嬤嬤指點,奴婢怎敢僭越。”
她在鳴軒園做了數年女使,自然經歷過世子過去的情感劇變。
容嬤嬤安排差事時她直接拒絕了,誰知道被屋中表妹聽到,尋死覓活,非要頂上。
現在好了,闖下大禍。
“容嬤嬤……”傅長鈺眸色微凝,“即便是母親身邊人也難逃罪責,傳我命令,她唆使奴仆以下犯上,杖責二十,罰俸三月。”
秀雲忍不住提醒道:“容嬤嬤是夫人屋中女使,若越過夫人直接處置她的人。待夫人怪罪下來……”
“你覺得我沒資格懲處下人?”
秀雲嚇得跪坐在地,“奴婢沒有,奴婢失言,請爺寬恕。”
傅長鈺冷哼一聲,看向發懵的秀蓮,見她這身打扮着實刺眼,臉色越發難看:“把她這身行頭扒了,杖責五十,發賣舟曲。”
聽到舟曲二字,秀蓮嚇得牙關打顫,“噗通”一聲重重跪下,磕頭求饒道:“求世子開恩,不要把奴婢發賣舟曲,求世子寬宏大量,奴婢再也不敢了……”
那可是沙漠都城,渴水已久,貧困潦倒。若被變賣舟曲,成爲沙漠後宅中的婢女,她餘生再無出頭之日。
他覺得吵鬧,“把她嘴堵上。”
秀蓮還想說什麼,秀雲連忙將捏成團的手帕塞到她嘴裏,不讓她再多說一句,又招呼玄穆將人拖出去。
屋內恢復冷清。
她早知曉會有今日,偏偏秀蓮非要送死。
這三年不知多少癡心妄想的女人,妄圖爬上世子床榻,成爲與衆不同的例外。
可結果是斷腿斷腳,丟了性命。即便活下來,也生不如死。
外頭都傳世子芝蘭玉樹、待人溫和,她卻很清楚,這說得是三年前的他。
今時今日,世子早已變了模樣。
秀雲伏跪在地,用手撿拾酒壺碎片,大氣也不敢出。
傅長鈺瞥見自己左邊衣袖被血水打溼,臉露厭棄,利落甩開外袍,拋擲火盆中。零星火焰將髒污外袍吞噬,心情才稍稍好轉。
桌前的美人出浴圖,完好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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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帶回的綢緞,美則美矣,卻入不了相國府的眼。宋詩詩身邊的女使月落脾性隨主,眼高於頂,指責翠微敷衍了事。
而在紅蓋頭第三次被打回以後,月落揚言若是耽誤小姐大婚,便要了翠微的命。
翠微嚇哭了,抽泣着闡述經歷。
青兒氣得咬牙,“宋詩詩分明故意刁難,她自己挑三揀四,何不提供布料?”
翠微嘆口氣,“今日才知相府錢財難賺,難怪繡坊中手藝高超的繡娘避之不及,即便要裝作雙手有恙,也不接此活。都怪奴婢見錢眼開,給小姐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沈璃表情淡然,接過紅蓋頭拆解針腳,並沒有什麼反應。
“小姐繡了三次花樣,眼睛都快瞎了。”青兒按住她的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小姐要慣着宋小姐胡鬧嗎?”
“別急。”她將針腳拆卸幹淨。“宋詩詩不走尋常路,我就投其所好。”
“宋小姐有什麼喜好?”
沈璃冷笑一聲,“她平生最大喜好,不就是平遠侯府的那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