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守義的住址在第七區邊緣,一棟老舊的公寓樓裏。
李蛆按照夜影給的地址找到這裏時,已是黃昏時分。夕陽將建築物的影子拉得很長,街燈還未亮起,四周籠罩在一種暖色調的昏暗裏。
第七區邊緣與核心區域不同,這裏的建築更老舊,街道更安靜,行人稀少。
公寓樓六層高,外牆有細微的龜裂,窗戶大多緊閉。
李蛆走進樓道,感應燈應聲亮起,發出微弱的嗡嗡聲,空氣中有一股陳舊的氣味,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味道——那是褪色者特有的氣息,他在陳守義身上聞到過。
401房間在四樓走廊盡頭。
李蛆站在門前,先是用感官強化探查內部。房間裏有人,心跳微弱而緩慢,呼吸淺淡,只有一個人,沒有其他生命跡象。
他敲了門。
等了大約一分鍾,門才緩緩打開一條縫。陳守義的臉出現在門縫後,比昨天更加蒼白透明,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像是紙糊的人。
他的眼睛渾濁,瞳孔有些擴散。
“你是昨天那個……”老人認出了李蛆,聲音虛弱。
“老先生,能和你談談嗎?”李蛆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
陳守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打開了門:“進來吧,反正我也沒什麼可偷的了。”
房間很小,只有十幾平米,家具簡陋: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牆壁上有水漬,天花板一角有黴斑。桌子上擺着幾個藥瓶和半杯水,還有一張照片——一個年輕女人的黑白照,已經泛黃。
“坐吧。”陳守義自己先坐下了,動作遲緩,“你想問什麼?關於褪色?”
李蛆坐下,沒有否認:“我想知道,這個過程是怎麼開始的。”
陳守義苦笑:“怎麼開始的?不知不覺就開始了。來安寧鄉四個月,一開始還好,有工作,有點數,每周去淨化站。然後……三個月前,點數不夠了。”
“你的工作是什麼?”
“清潔工,在第七區淨化站做夜間清潔。”陳守義說,“每天工作六小時,每周120點。聽起來不少,對吧?但安寧鄉的生活成本比你想象的高。房租每月200點,食物每周至少80點,還有各種雜費。120點,剛夠生存。”
李蛆計算着。他在廢土有9400點,聽起來很多,但如果按這個標準,也只能維持兩年左右。
“然後呢?”
“然後我病了。”陳守義咳嗽了幾聲,“牆外的病菌和廢土不一樣,我的身體不適應。看病花了300點,那是我兩個多月的積蓄。從那時起,點數就開始入不敷出。”
“你不能借點數嗎?”
“借?”陳守義笑了,笑聲中滿是苦澀,“在安寧鄉,點數就是生命。誰會借生命給你?官方有借貸系統,但利息高得嚇人,借100點,下周要還110點。如果你還不起,就會被加速褪色。”
加速褪色。李蛆記住了這個詞。
“你借了嗎?”
“借了50點,爲了付房租。”陳守義說,“那是個錯誤。從那以後,我就陷入了惡性循環:借點數還舊債,債務越滾越多,每周的收入都不夠還利息。直到三周前,我徹底還不上了。”
“然後褪色就開始了?”
“先是警告。”陳守義的眼神變得空洞,“淨化站的工作人員通知我,如果下周還無法繳清欠款,將啓動‘存在性審查’。我沒在意,以爲只是威脅。但一周後,當我再次去淨化站時,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評級:褪色風險,三級。”
他伸出手腕,點數烙印旁多了一個淡灰色的印記,像是一個正在擴散的污漬。
“這個印記出現後,一切都變了。”陳守義低聲說,“同事開始疏遠我,房東催我搬家,商店店員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更糟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存在感在減弱。前天我去兌換點,店員遞給我商品時,手直接穿過了我的手,昨天我走在街上,有人直直地撞向我,卻像穿過空氣一樣穿了過去。”
李蛆想起昨天的情景。
陳守義撞到他時,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老人的身體異常輕盈,像是沒有實質。
“你的點數還有多少?”
“372點,但已經不能用了。”陳守義說,“褪色三級後,點數會被凍結。我只能用政府發放的基本物資券,那些券只夠維持最低生存需求,而且,每周必須去淨化站‘報到’,否則褪色會加速。”
“你去淨化站時,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嗎?”
陳守義的身體微微顫抖:“特別的事?每次去都不一樣。有時只是躺在機器上幾分鍾,有時……他們會給我注射什麼東西,有時會問很多問題。”
“什麼問題?”
“關於廢土的經歷,關於我在牆外的生活,關於……記憶。”陳守義的眼神更加空洞,“他們問得很詳細:我父母的樣子,我第一次殺人的感受,我在廢土最害怕什麼。上周,他們甚至問了我關於那個女人的事。”
他指向桌上的黑白照片。
“她是誰?”
“我女兒,陳雨。”陳守義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在廢土死了。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只是在某天銷聲匿跡了,附近的人都說她被鬼吃了。”
房間裏陷入沉默。窗外的天色更暗了,街燈亮起,昏黃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陳守義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你問這些做什麼?”老人突然看向李蛆,眼神中有了一絲警惕,“你是來調查的?志願者?還是淨化站的人?”
“我只是想了解褪色的真相。”李蛆說,“我也是新來的廢土人,我不想重蹈覆轍。”
陳守義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緩緩搖頭:“沒用的。褪色是安寧鄉的系統性清洗,針對的就是我們這種人——從廢土來的,沒有背景,沒有技能,點數有限。我們在這裏只是消耗品,用完就扔。”
“沒有例外嗎?”
“有。”陳守義說,“那些加入組織的人,比如暗刃,比如商會的保鏢,比如政府的外勤人員。他們有穩定的點數來源,有庇護。但代價是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李蛆心中一動,老人知道暗刃。
“你了解暗刃?”
“聽說過。”陳守義說,“第七區有幾個人加入了,後來就消失了。不是褪色,是真正地消失——人間蒸發,連存在記錄都被抹除。有人說他們被派去執行危險任務死了,有人說他們發現了不該知道的秘密,被處理掉了。”
“你知道具體是誰嗎?”
陳守義想了想:“一個叫張勇的年輕人,東區廢土來的,能力是火焰操控。三個月前加入暗刃,一個月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還有一個女人,蘇娜,西區廢土來的,速度型能力。她一周前加入,昨天有人看見她在第七區淨化站附近,但今天……就不見了。”
蘇娜?李蛆想起了訓練場上的那個女人。她也消失了?
“你確定?”
“不確定,只是聽說。”陳守義說,“在安寧鄉,消息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清。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加入組織不意味着安全,只是換一種方式冒險。”
窗外傳來一陣警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陳守義的身體明顯緊繃了,直到警笛聲完全消失,才放鬆下來。
“他們又在抓人了。”他低聲說,“抓褪色者,抓違規者,抓不安分的人,每天晚上都有。”
“抓去哪裏?”
“十一區,禁區。”陳守義的聲音更低了,“沒人知道裏面有什麼,只知道進去的人從沒出來過。有人說那裏是處理褪色者的地方,有人說那裏是實驗室,還有人說……那裏養着怪物。”
李蛆想起了在廢土了解到的某些真相。
十一區會是那些怪物的所在地嗎?
“你有什麼建議給我嗎?”李蛆問,“作爲一個新來的廢土人,怎樣才能避免褪色?”
陳守義看着他,眼神復雜:“第一,盡快找到穩定的點數來源,不要陷入債務。第二,不要相信志願者和那些過度熱情的人,他們往往另有目的。第三,每周按時去淨化站,但保持警惕,記錄下每一次的經歷。第四,不要試圖調查褪色的真相,那只會讓你成爲目標。”
“但你告訴了我這些。”
“因爲我快死了。”陳守義平靜地說,“我最多還能存在一周,在那之前,如果我還能做點什麼,也許……也許能讓後來的人少走點彎路。”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拉開窗簾一角。外面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街燈在閃爍。
“你知道嗎,我最懷念廢土什麼?”陳守義背對着李蛆說,“不是自由,廢土沒有自由。是真實。在廢土,死亡是真實的,痛苦是真實的,連飢餓都是真實的。但在這裏,一切都是虛假的:虛假的安寧,虛假的友善,虛假的希望。褪色是最殘忍的死亡方式——不是讓你死,而是讓你從未存在過。”
李蛆沉默。他能理解老人的感受。
在廢土,至少你知道敵人是誰;在安寧鄉,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
“你該走了。”陳守義轉身,“待太久對你我都不安全。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是志願者,來送物資券的。”
李蛆點點頭,站起來。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有什麼我能爲你做的嗎?”
陳守義想了想:“如果你以後見到一個叫戀雨的女孩,告訴她……她爺爺一直記得她。”
“她也在安寧鄉?”
“我不知道。”陳守義搖頭,“她是我孫女,但某次意外我們走散了。我來牆外,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找她,但……看來沒機會了。”
李蛆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不知道能否找到這個女孩,但至少可以留意。
離開公寓樓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街燈照亮了空蕩蕩的街道,遠處有巡邏車的紅色警示燈在閃爍。李蛆加快腳步,融入陰影中。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陳守義提供的信息量很大:褪色與債務系統直接相關;淨化站可能在收集記憶;暗刃成員會神秘消失;十一區禁區可能是褪色者的最終歸宿。
這些線索似乎相互關聯,但中間缺失了關鍵環節。褪色到底是自然現象還是人爲控制?如果是人爲,目的是什麼?淨化站收集記憶是爲了什麼?暗刃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李蛆需要更多信息。
他決定去第七區淨化站附近看看。雖然夜影警告不要貿然接近,但他需要實地觀察。
淨化站位於第七區中心,是一座白色高塔,塔頂的紅光在夜空中格外醒目。周圍有圍牆,入口有守衛。雖然已經是晚上,但依然有人進出,大多低着頭,步履匆匆。
李蛆躲在對面建築的陰影裏,開啓感官強化。他能聽到淨化站內的機械運轉聲,能聞到消毒水和另一種更刺鼻的氣味,還能感知到裏面至少有幾十個人的生命跡象。
他觀察了半小時,注意到幾個現象:
第一,進入淨化站的人,手腕上的點數烙印大多較低,很多已經有褪色印記。
第二,出來的人表情更加麻木,有些人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什麼。
第三,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封閉的運輸車從後門駛出,方向是北邊——十一區的方向。
第四,淨化站周圍有明顯的監控系統,不僅是攝像頭,還有某種能量掃描裝置。
李蛆的戰鬥直覺一直在低水平預警,提醒他不要靠太近。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淨化站出來——是陳明,那個自稱志願者的年輕人。
陳明的表情與白天不同,不再是友善的微笑,而是冷漠和疲憊。他快步走向一輛停在路邊的車,上車前警惕地環顧四周。
李蛆立刻隱蔽,沒有被發現。
車開走了,方向也是北邊。
李蛆記下了車牌號。這輛車不是普通的民用車輛,車身有加固,車窗是深色防彈玻璃。
陳明不是簡單的志願者。他是什麼人?淨化站的工作人員?暗刃的成員?還是別的什麼組織的?
李蛆決定跟蹤,但車已經開遠。他只能放棄,先回公寓。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李蛆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一前一後,保持距離。他們的腳步很輕,呼吸控制得很好,顯然是受過訓練的人。
暗刃在測試他?還是淨化站的人發現他在調查?
李蛆沒有打草驚蛇,繼續正常行走,但感官全開,記錄着跟蹤者的每一個細節:身高、體重、步態、武器,其中一人腰間有槍械,另一人可能是近戰武器。
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時,跟蹤者加快了速度,縮短了距離。
要動手了。
李蛆在一個巷口突然轉彎,閃進黑暗。兩個跟蹤者立刻跟上,但巷子裏空無一人。
“去哪了?”一個人低聲說。
“不可能跑這麼快……”另一個人說。
就在他們疑惑時,李蛆從上方落下——他剛才爬上了巷子的防火梯,蹲在陰影裏。
落地無聲,短刀在手。
第一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刀刃已經抵住了他的喉嚨。
“別動。”李蛆低聲說,“誰派你們來的?”
第二個人想拔槍,但李蛆的戰鬥直覺提前預警,他一腳踢飛了對方的武器,同時左手抽出另一把刀,抵住第二個人的心口。
“回答我。”
第一個人咬牙:“你惹了不該惹的人。放下武器,我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點。”
典型的廢土對話風格。
李蛆判斷,這兩個人不是牆外出生的,也是從廢土來的。
“骸骨幫的餘黨?”他問。
兩人臉色微變,李蛆知道自己猜對了。
“骸骨幫在牆外也有勢力?”他繼續問。
“比你想象的更大。”第一個人說,“卡恩的哥哥‘骨王’也在安寧鄉,他懸賞一萬點要你的人頭。我們只是第一批,後面還有更多人。”
骨王。李蛆記得這個名字,骸骨幫的首領,原來他也來了牆外。
“他在哪?”
“你以爲我會告訴你?”第一個人冷笑,“殺了我吧,骨王會爲我報仇的。”
李蛆沒有猶豫,刀刃劃過喉嚨。第一個人瞪大眼睛倒下,鮮血涌出。
第二個人嚇呆了:“你……你真殺了他?在牆外殺人違反法律!”
“在廢土,這叫自衛。”李蛆說,“現在,輪到你了。告訴我骨王在哪,或者像他一樣死。”
第二個人顫抖着:“我說,我說!骨王在第四區,開了一家地下競技場,專門組織廢土來的能力者賭博。他在那裏很有勢力,連暗刃都讓他三分。”
“具體位置?”
“第四區黑街17號,招牌是‘骸骨競技場’。但那裏守衛森嚴,你去就是送死。”
“那是我的事。”李蛆說,“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骨王……骨王和淨化站有聯系。”第二個人顫抖着說,“我聽說他提供‘特殊貨物’給淨化站,換取保護。具體是什麼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東西。”
特殊貨物?李蛆想到了那些運輸車。
“你可以走了。”李蛆收回刀。
第二個人不敢相信:“你……放我走?”
“回去告訴骨王,我會去找他。”李蛆說,“但如果他再派人跟蹤我,我會殺了他所有的手下,最後殺他。”
第二個人連滾爬爬地跑了。
李蛆檢查了第一具屍體。從屍體上找到了身份卡——名字叫趙鐵,廢土西區人,來安寧鄉五個月。點數烙印已經凍結,顯示爲0。有意思的是,他手腕上也有褪色印記,雖然很淡。
骸骨幫的成員也在褪色?這意味着骨王的庇護不是絕對的。
李蛆將屍體拖到垃圾箱後藏好,清理了血跡。在安寧鄉殺人是有風險的,但他別無選擇。骸骨幫已經找上門,被動防御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他需要主動出擊。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向夜影匯報調查進展,獲取更多關於骨王和淨化站的信息。
回到公寓,李蛆激活了耳後的通訊器。
“夜影,我是李蛆。”
幾秒後,夜影的聲音傳來:“說。”
“調查有進展。”李蛆簡要匯報了陳守義提供的信息,以及自己觀察到的情況,“褪色與債務系統直接相關,淨化站可能在收集記憶,陳明不是普通志願者,還有,骸骨幫在牆外有勢力,首領骨王在第四區,可能與淨化站有交易。”
夜影沉默了一會兒:“你見到陳守義了?”
“是的。”
“他……狀態如何?”
“三級褪色,預計一周內完全消失。”李蛆說,“他還提到了蘇娜,說她可能已經消失。”
“蘇娜沒事。”夜影說,“她昨天執行偵察任務時暴露了,我安排她暫時隱蔽。這件事你不用管,專注於褪色調查。”
“骨王的事呢?”
“骸骨競技場我知道。”夜影說,“那是第四區的地下黑市之一,骨王確實在那裏。但他背後有更大的勢力支持,動他需要謹慎。”
“他派人跟蹤我,我殺了一個。”
通訊器那頭傳來輕微的嘆息:“李蛆,在安寧鄉,殺人比在廢土更麻煩。這裏每個公民都有存在記錄,死亡會觸發調查。不過……趙鐵是褪色者,存在記錄已經模糊,處理得好可以掩蓋。我會處理屍體,但下不爲例。”
“明白。”
“關於淨化站和骨王的交易,暗刃也有所察覺。”夜影說,“我們懷疑骨王在提供‘特殊貨物’,很可能是……從廢土來的、有特殊能力的人體實驗材料。”
人體實驗材料。李蛆想起了廢土的鬼神實驗,那些讓人自相殘殺的賭局。
“牆外也在進行人體實驗?”
“比廢土更隱蔽,更系統。”夜影說,“具體內容我還不清楚,但很可能與褪色現象有關。我們需要證據。”
“你想讓我做什麼?”
“繼續調查陳守義的褪色過程,同時留意骨王的動向。但要小心,不要同時暴露在兩個勢力的視線下。三天後,我們有一次針對淨化站的潛入行動,如果你表現好,可以參加。”
潛入淨化站?這正是李蛆想要的。
“我需要做什麼準備?”
“正常參加訓練,保持低調。”夜影說,“另外,去辦理臨時身份證更新手續。你的新發型需要更新到系統裏,否則下次掃描時會有麻煩。”
“現在?”
“明天上午。”夜影說,“第七區行政中心,帶上你的身份卡。記住,拍照時表情自然點,你現在的眼神太像殺手了。”
通訊結束,李蛆走到衛生間,看着鏡中的自己。
短發,幹淨的臉,但眼睛……夜影說得對,他的眼神確實不像安寧鄉的普通居民。那是經歷了無數生死磨礪出的眼神,銳利、冰冷、警覺。
他嚐試放鬆面部肌肉,讓眼神柔和一些。但鏡子裏的表情顯得僵硬而不自然,像是戴着一張拙劣的面具。
在廢土,他不需要僞裝表情,因爲所有人都帶着警惕和敵意。但在安寧鄉,他必須學會微笑,學會溫和,學會看起來無害。
這比任何戰鬥都難。
李蛆練習了半小時,最終找到了一個相對自然的平和表情——微微放鬆的嘴角,稍微放空的眼神,不那麼緊繃的肩膀。
鏡子裏的人看起來依然有些疏離,但至少不像隨時準備殺人了。
他關掉燈,躺在黑暗中。窗外的安寧鄉依然明亮,街燈、霓虹、淨化站的紅光,各種光源交織,將夜晚照得如同白晝。
這裏沒有真正的黑暗,就像沒有真正的安寧。
李蛆閉上眼睛,開始整理今天的線索:
褪色與債務有關——窮人更容易褪色——淨化站收集記憶——運輸車運往十一區——骨王提供“貨物”——人體實驗?
這條線索鏈還缺少關鍵環節。
褪色的本質是什麼?收集記憶是爲了什麼?人體實驗的目標是什麼?
還有陳守義提到的“存在性審查”,那到底是什麼?
李蛆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關於安寧鄉、關於牆外世界、甚至關於廢土鬼神的真相。
而這個真相,可能比他想象的更黑暗。
窗外的警笛聲又響起了,這次更近,似乎在第七區邊緣。李蛆起身到窗邊,看到幾輛巡邏車駛向陳守義公寓的方向。
不好的預感。
他迅速穿上外套,沖出公寓。趕到陳守義的公寓樓時,樓下已經圍了幾輛巡邏車,紅色警示燈旋轉閃爍。幾個穿制服的人正在封鎖現場,周圍有少數居民探頭觀望,但很快被驅散。
李蛆躲在街對面的陰影裏,感官全開。
“……確認死亡,褪色四級,自然消散……”
“……無異常,記錄歸檔……”
“……清理現場,通知淨化站……”
自然消散?李蛆皺眉。
陳守義說還能堅持一周,爲什麼突然就死了?
他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從樓裏出來,手裏提着一個金屬箱。箱子不大,但李蛆的感官捕捉到裏面有種微弱的能量波動,像是……活物?
白大褂將箱子放進一輛車,車迅速開走,方向又是北邊。
李蛆記住了車牌號:AX-7342,與陳明上的那輛車不同,但車型相似。
他等到巡邏車離開,人群散去,才悄悄進入公寓樓。樓道裏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種更奇怪的氣味——像是臭氧和腐敗的混合。
401房間的門開着,裏面空無一物。沒有屍體,沒有血跡,沒有家具,甚至連灰塵都沒有。
房間幹淨得像從未有人住過。
陳守義消失了,徹底消失了,連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抹除。
李蛆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感到一股寒意。
這不是死亡,這是抹除。一個人,一段人生,所有記憶和痕跡,就這樣被系統性地清除。
安寧鄉的真相,比廢土的赤裸殺戮更令人恐懼。
在廢土,你至少會被人記得你曾經存在過,在這裏,你連存在本身都可以被否認。
李蛆離開公寓樓,走在回程的路上。街道依然明亮,行人依然稀少,一切都顯得那麼安寧。
但他知道,在這安寧的表象下,是一個吞噬存在的系統。而他自己,正在這個系統的邊緣行走,稍有不慎,就會像陳守義一樣,徹底消失。
他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無論面對什麼,他都會戰鬥到底,直到真相大白,直到系統崩潰,直到他獲得真正的自由——或者徹底的毀滅。
回到公寓,李蛆站在鏡子前,再次練習那個溫和的表情。
鏡子裏的人微笑着,眼神平靜,看起來就像安寧鄉的普通青年。
但只有他知道,在這張面具下,是一顆從廢土帶來的、永不屈服的心。
明天,他要去更新身份照片,開始更深地融入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