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嘴澗,兩山夾峙,一線幽深。
衛行僅帶三名親兵,立於澗底溪流之畔。黃槐率二十七名精銳前鋒隱於右側山林,何綿的弓弩手則占據左側制高點,弩箭皆覆草葉,悄無聲息。
約定的正午時分將至,澗內只聞流水淙淙,鳥鳴山幽。
突然,幾聲尖銳的鳥鳴從對面山脊傳來,似是某種信號。片刻後,十餘道身影如靈猿般從陡峭的山壁上攀援而下,動作迅捷而無聲。爲首一人,身材不高,卻極爲精悍,身着靛藍染就的粗布衣,頭纏黑巾,腰間挎着一柄形制奇特的彎刀,臉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劃過左眼,使其面容帶了幾分凶悍之氣。正是畲族義軍首領,陳吊眼。
他身後的人,也個個神情警惕,手持刀弓,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四周。
陳吊眼在距衛行十步遠處站定,獨眼上下打量着這個近來聲名鵲起的“書生元帥”。衛行今日未着甲胄,只一身青布長衫,身形挺拔,面容冷靜,眼神銳利如刀,與傳聞中文弱書生的形象截然不同。
“你就是衛行?那個殺了韃子千戶,劫了糧船的衛行?”陳吊眼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帶着濃重的口音。
“正是在下。久聞陳首領大名,率畲家子弟,抗擊暴元,今日得見,幸甚。”衛行不卑不亢,抱拳行禮,據衛行對陳吊眼的了解,他自幼在山林裏摸爬滾打,沒讀過書,帳下倒是有幾個書生謀士,沒文化的他,認爲自己玩不起謀略那一套,都是書生的活。宋朝的獨有氛圍,武將天然對讀書人低一頭,避免如今江河日下,舊日觀念的影響也不是一時就能轉變,想到此處,衛行說話也開始掉掉書袋。
陳吊眼哼了一聲,目光掃過衛行身後看似空無一人的山林:“膽子不小,就帶這麼幾個人來?不怕我拿了你的腦袋,去向張弘正請賞?”
衛行微微一笑:“陳首領若真是那般人,今日就不會來此鷹嘴澗。況且,”他話鋒一轉,語氣平淡卻帶着自信,“衛某的腦袋若真那麼好拿,張弘正也不會至今還在山裏打轉,尋我不到。”
陳吊眼的獨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欣賞,他哈哈一笑,氣氛稍稍緩和:“有點意思。說吧,費盡心思找我,所爲何事?莫非是想讓我畲家兒郎,替你擋張弘正的刀鋒?”
“非也。”衛行搖頭,神色肅然,“是爲請陳首領,與我等攜手,共斬此獠!非是爲我衛行,是爲這嶺南無數被焚的村落,爲井中浮沉的嬰孩,爲道上焦黑的屍骨!”
他話音落下,身後一名親兵上前一步,將手中一個布包放在地上展開,裏面正是那日血染的孩童衣角,以及幾份簡陋卻清晰的情報圖冊。
陳吊眼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身後的畲族戰士們也發出了壓抑的怒吼。元軍的暴行,他們感同身受,畲族沒少受到侵害。
“張弘正驕狂凶殘,其部千餘精銳,確是一把快刀。”衛行繼續道,“但其孤軍深入,補給困難,地形不熟,此其弊也。我等雖人少力弱,然據山川之險,得百姓之心,此我利也。若你我各自爲戰,終不免被其逐一擊破。若能攜手,以長擊短,未必不能效仿新安郡王和尚原之戰,取道設伏,令其匹馬無還!”
“說得好聽!”陳吊眼身邊一個頭目忍不住道,“你們漢人官兵,當年也沒少欺壓我們畲人!如今說聯手,誰知道是不是又想讓我們去當炮灰?”
衛行正視那人,坦然道:“昔日官府惡政,衛某亦有耳聞,痛心疾首。然今日之勢,韃虜乃天下共敵!非止漢家山河破碎,畲家山林亦遭焚掠!衛行在此立誓,若得聯軍,畲漢弟兄,一視同仁!戰利品按功均分,若有背棄,天地共誅!”他言辭懇切,目光清澈。
陳吊眼沉默了片刻,死死盯着衛行:“張弘正不是趙拔那種蠢貨。你怎麼打?他的人馬比我兩家加起來都多,更精銳。”
衛行知道關鍵時刻來了。他蹲下身,用石子在地上快速劃出周邊山川地形。
“硬拼自然不行。須得以智取。”衛行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帶着一種魔力,“張弘正尋我主力決戰,我偏不與他戰。他要速戰速決,我偏要拖着他,耗着他,讓他疲於奔命!”
“國朝新安郡王吳玠伏擊金兀術,便是用此法,吳將軍深知金軍騎兵銳不可當,正面硬拼必敗無疑!便不爭一時之勇,先派小股士兵在金軍行軍路上周旋 ,偷襲、燒糧,沿道挖壕溝,埋尖木,分軍三路,接戰即退,一連數日,耗盡金軍銳氣,待金軍入和尚原,以神臂弓’埋伏山口,金軍撤退陣亂,吳將軍精銳盡出,一戰定乾坤,十萬金軍,逃回大都不足一半,此戰扭轉金人南下局勢”
他手中的石子開始移動:“此戰關鍵在於‘先拖後打,借地利殲敵’。元軍糧草,多依賴沿海小港補給,或就地擄掠。其補給線,便是其命門!陳首領熟悉山林,率部下擅襲擾。我可率主力,向西北佯動,做出欲竄逃海豐直奔文丞相之勢,張弘正必引軍東追。”
“其主力一旦被引開,陳首領可率精幹人馬,出其不意,突襲其在潮州灣的補給點!焚其糧船,毀其囤積!同時,廣布疑兵,令其以爲畲族大軍盡出,威脅其後路。”
“張弘正聞訊,必驚慌回救。待其疲憊不堪回師至此時,”衛行的石子重重一點,落在蓮花山西北一處更爲險要的峽谷——粵東大峽谷雲卷峽,“我可在此設伏,以逸待勞,予其當頭一擊!即便不能全殲,也必使其傷筋動骨!”
“其後,其糧草已失,士氣低落,必然更加急躁,尋求與我決戰。我便再向東走,將其引向惠州方向,陳首領可再次襲擾其側後……如此往復,不停調動其大軍,使其奔波於山林之間,食不果腹,睡不安枕,銳氣盡失!待其師老兵疲,破綻百出之時,便是你我合力,雷霆一擊,盡殲其軍之際!”
衛行闡述的戰術,核心正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機動遊擊精髓,融合了後世那場知名戰役中調動敵人、創造戰機的思想。
陳吊眼和他的頭目們聽得目瞪口呆。他們以往打仗,多是憑血勇之氣,據險而守或伏擊掠襲,何曾聽過如此環環相扣、着眼全局的機動作戰計劃?這看似不斷逃跑,實則每一步都藏着殺機,將敵人的優勢和節奏完全打亂。
“這……這般打法,聞所未聞……”一個畲族頭目喃喃道。
陳吊眼獨眼放光,他死死盯着地上的簡易地圖,呼吸都有些急促。他是個優秀的獵人,瞬間就明白了這套戰法的狠辣之處。這不再是簡單的埋伏,而是將整個嶺南山水都變成了獵場,張弘正那支精銳騎兵,就是被一步步引誘、驅趕、消耗的疲憊野獸!
“你需要我做什麼?”陳吊眼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着衛行。
“首戰至關重要!”衛行沉聲道,“我需陳首領在我佯動東撤之後,以最快速度,最猛烈的攻勢,打掉他的補給點!動靜越大越好!讓其深信後方已危!其次,請陳首領派出熟悉小路的向導,助我部在山林中快速機動。此外,若能分派部分人手,沿途襲擾元軍側翼,遲滯其行軍,則更好!”
陳吊眼沉吟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我就信你這一次!我畲家兒郎,別的不敢說,翻山越嶺,搗他糧草老巢,必定辦到!向導我即刻派給你!襲擾之事,包在我身上!”
“如此,大事可成!”衛行伸出手。
陳吊眼看了一眼,也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與衛行緊緊一握!
畲漢聯盟,於此險澗之中,初步達成。
衛行讓人送上帶來的“禮物”——新打的夾鋼腰刀,寒光凜冽;改進的弩,力道強勁;特別是那兩顆新式“鐵火罐”,在遠處山崖下試爆一枚,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破片四濺,看得畲族衆人面色駭然,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歡呼和信心。
帶着盟約和向導,衛行迅速撤離鷹嘴澗。
大戰的序幕,已然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