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或者說,是太過驚懼,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了。
梁念西醒來時,木屋裏冷得像個冰窖。壁爐裏的火早就滅了,只剩下一點灰燼。
她動了動,腳踝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酸脹,但昨天那種尖銳的刺痛已經消失不見。
裴少珩的草藥,竟然真的有用。
這個認知讓她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她坐起身,身上還蓋着那件帶着煙火氣的舊外套。昨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個裝滿了“罪證”的木箱,以及裴少珩那句平淡卻致命的威脅。
“好奇心會害死貓。”
“如果我不想活了,可以拉着你一起。”
梁念西打了個寒顫,這股寒意與屋裏的低溫無關,而是從心底深處冒出來的。
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裴少珩就是個瘋子,一個敢在懸崖邊上跳舞的瘋子。而她,不小心看到了他的表演,還被他抓住了手。
她扶着牆,一瘸一拐地站起來,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清晨的冷風撲面而來,帶着山林特有的凜冽氣息,瞬間讓她清醒了許多。
木屋外的空地上,裴少珩正背對着她,一下一下地劈着柴。
他穿着一件單薄的舊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每一次揮動斧頭,背部的肌肉線條都清晰地顯現出來。
“砰!”
木柴應聲而裂。
這單調而有力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壓迫感。
梁念西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是該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還是該說點什麼?
她還沒想好,劈柴的聲音停了。
裴少珩轉過身,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她。他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隨手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後朝她走了過來。
梁念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完全籠罩。
“腳怎麼樣了?”
他先開了口,問得稀鬆平常,就好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梁念西梗着脖子,不想示弱。
“死不了。”
“那就好。”裴少珩點點頭,“能走路,就能辦事。”
來了。
梁念西的神經瞬間繃緊。
她就知道,這件事沒那麼容易過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決定裝傻到底。
裴少珩似乎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也不生氣,只是用一種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她。
“梁念西,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沒空跟你在這窮鄉僻壤浪費時間。我手裏那些東西,是用來換錢的,換票的,換能讓我在這裏活得像個人的東西。”
他的話直白得近乎粗暴。
“而你,昨天都看見了。”
梁念西的呼吸一滯。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忘了。”她立刻反駁。
“你忘不了。”裴少珩篤定地說,“你這種人,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會記一輩子。與其讓我整天提心吊膽,防着你什麼時候說漏嘴,不如我們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梁念西警惕地看着他:“什麼法子?”
“合作。”
裴少珩吐出兩個字。
梁念西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合作?她和他?這個從穿開襠褲起就跟她不對付的死對頭?
“你幫我,我幫你。”裴少珩繼續說,完全沒理會她臉上的錯愕,“你在知青點的日子不好過吧?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那群人排擠。窩窩頭和野菜糊糊,好吃嗎?”
最後那句話,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精準地戳中了梁念西的痛處。
她想起了那些難以下咽的食物,想起了孫紅和李娟她們藏着掖着吃家裏寄來的東西時那副防賊一樣的神情,想起了自己因爲幹活慢被分到最少的那份飯。
委屈和飢餓感,再次翻涌上來。
可是一想到要和裴少珩同流合污,她心裏的那點高傲又冒了出來。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想管。”裴少珩的耐心似乎告罄,“我只給你兩個選擇。”
“一,跟我合作。你幫我留意大隊裏幾個幹部的動向,比如王大姐,大隊會計,還有民兵連長。他們有什麼風吹草動,或者上面有什麼新政策下來,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頓了頓,拋出了誘餌。
“作爲交換,我保你在這裏餓不死,偶爾還能改善夥食。昨天的兔子肉,想吃隨時都能有。”
兔子肉……
梁念西不爭氣地咽了口唾沫。那外酥裏嫩的口感,那濃鬱的肉香,仿佛還殘留在唇齒間。
裴少珩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繼續說出第二個選擇,而這個選擇,更像是一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二,你拒絕。那我現在就下山,去找王大姐‘坦白’我的問題,順便把你這位發現我‘投機倒把’卻知情不報的梁家大小姐也一起供出來。”
“你!”梁念西氣得渾身發抖,“你無恥!”
“你猜,到時候他們是信我這個早就被定性的‘壞分子’,還是信你這個剛來報到、根正苗紅的‘資本家小姐’?”
他的話語很平靜,卻字字誅心。
梁念西瞬間白了臉。
她毫不懷疑,如果事情真的鬧大,那些人爲了撇清關系,一定會把她這個“出身不好”的典型推出去當替罪羊。
到時候,她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裴少珩這個混蛋,他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只留下一條通往他賊船的跳板。
看着她變幻不定的神色,裴少珩知道,她動搖了。
他靠在旁邊的木樁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答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山間的風吹得梁念西的臉頰冰涼。
她想起了臨行前,母親塞給她棉襖時哭紅的雙眼,想起了父親那句沉重的叮囑:“念念,什麼都不要管,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是啊,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後。
尊嚴和驕傲,在殘酷的現實和實實在在的飢餓面前,顯得那麼不堪一擊。
良久,她終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我憑什麼信你?”
裴少珩笑了,是那種沒什麼溫度的笑。
“因爲你沒得選。而且……”他話鋒一轉,“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出事,你也跑不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安全。”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安撫,可梁念西怎麼聽都覺得是威脅。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好,我答應你。”
她抬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但是,只是交換。我給你消息,你給我吃的,我們兩不相欠。”
她必須強調這一點,仿佛這樣就能保留住自己最後那點可憐的自尊。
“可以。”裴少珩答應得十分爽快。
對他來說,叫什麼名頭不重要,只要能把她綁在自己身邊,確保她不會成爲一個隱患,目的就達到了。
“我要盯緊誰?都要注意些什麼?”梁念西進入角色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
“大隊書記趙衛國,管知青的王大姐,還有會計李富貴。你就注意他們是不是經常開會,有沒有外人來找他們,尤其是穿着制服的。還有,留心聽聽廣播裏的新聞,關於‘打擊投機倒把’的內容,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裴少珩交代得很詳細,顯然是早就盤算好的。
梁念西一一記在心裏。
“那我能得到什麼?”她仰着下巴問,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平等的談判者,而不是一個被脅迫的同夥。
裴少珩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回屋裏。
很快,他又走了出來。
他伸出手,將一個東西拋了過來。
梁念西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一陣手忙腳亂,總算把那東西抱在了懷裏。
是一個用油紙包着的東西,還帶着一點點餘溫。
她打開一看,竟然是兩個白面饅頭,中間還夾着厚厚的鹹菜炒肉末。
在這個地方,白面饅頭比肉還金貴。
濃鬱的醬香和面香混合在一起,霸道地鑽進她的鼻子裏。她的肚子,立刻發出了誠實的咕咕聲。
“這是定金。”裴少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以後看你的表現。”
說完,他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斧頭,繼續劈柴。
“砰!”
“砰!”
有力的劈柴聲再次響起,仿佛剛才那場決定了兩人命運的談判,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閒聊。
梁念西站在原地,懷裏抱着那兩個沉甸甸的饅頭。
油紙包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一直暖到她的皮膚。
可她的心,卻像是被這冰冷的山風吹過,一片冰涼。
她低頭看着手裏的“定金”,又抬頭看看那個只留給她一個冷硬背影的男人。
她知道,從她接住這兩個饅頭開始,她就不再只是那個嬌貴的梁家大小姐了。
她上了裴少珩的賊船,一條不知道會駛向何方的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