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混蛋是在咒她死。
她憤憤地抬起頭,想罵回去,卻只看到裴少珩一個冷漠的背影。他推開木屋的門,徑直走了進去,完全沒管還跌坐在外面的她。
夜風一吹,帶着山裏的寒氣,梁念西打了個哆嗦。
周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那扇木門裏透出的昏黃光線,是唯一的光源。
她咬了咬牙,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
讓她一個人待在外面喂狼嗎?想得美!
梁念西一瘸一拐地跟了進去。
木屋裏的空間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條,和他那個“狗窩”一樣的形象完全不符。
左邊是一張木板床,鋪着厚實的被褥,疊得方方正正。右邊是一張簡單的木桌和兩把椅子。靠牆的位置,還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簡易壁爐,裏面正燒着柴火,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驅散了屋裏的寒意。
屋子雖小,卻比那個四處漏風、擠了七八個人的知青點要好上千倍百倍。
裴少珩正把打來的那只野兔剝皮處理,動作利落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倒像個常年以此爲生的老獵戶。
梁念西撇了撇嘴,找了把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下,渾身都戒備着。
她的腳踝在剛剛被他粗暴地丟下來時崴了一下,現在正一陣陣地抽痛。手上和胳膊上,也被山裏的荊棘劃出了一道道細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真是倒黴透頂。
裴少珩處理完獵物,在水盆裏洗了手。他一轉身,就看見梁念西縮在椅子上,一副備受摧殘的小可憐模樣。
他沒說話,徑直走到床邊,從床頭一個破舊的木箱裏翻找着什麼。
很快,他拿着一個棕色的小瓷瓶和一個布包走了過來。
“手。”他命令道。
梁念西警惕地看着他。“幹什麼?”
裴少珩顯然沒什麼耐心,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小臂扯了過去。
“嘶……”
他的力氣很大,梁念西疼得倒抽一口氣。
他沒理會她的抗議,打開瓷瓶,一股濃烈又清涼的草藥味瞬間彌漫開來。他用手指剜了一點墨綠色的藥膏,不由分說地就往她胳膊的劃傷上抹。
藥膏觸碰到傷口,一陣刺痛過後,是透心的清涼,火辣辣的感覺竟然緩解了不少。
“你這是什麼東西?”梁念西忍不住問。
“毒藥。”裴少珩頭也不抬,又去抓她另一只手。
“……”
梁念西氣結,這人嘴裏就吐不出一句好話。
他給她處理完胳膊上的傷口,又打開那個布包,裏面是幹淨的布條和一些處理過的草藥。
他的視線落在她紅腫的腳踝上。
“鞋脫了。”
梁念西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下意識地把腳往後縮。“不用你管!我自己來!”
長這麼大,除了給她看病的醫生,還沒有哪個男人碰過她的腳。
裴少珩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扯了下嘴角。“你?等你弄好,腳都腫成豬蹄了。”
他蹲下身,無視她的掙扎,強硬地握住她的腳踝,脫掉了她那只已經磨破了的布鞋。
當他溫熱的指腹觸碰到她腳踝的皮膚時,梁念西渾身都僵住了。
一股陌生的、酥麻的感覺,從腳踝處一路竄上脊背。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混蛋……他怎麼敢……
裴少珩倒是沒什麼旖旎的心思,他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傷處,確定只是扭傷,沒有傷到骨頭。然後,他將那些草藥搗碎,小心地敷在紅腫的地方,再用幹淨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纏好,最後打了個利落的結。
整個過程,他的動作專注又認真,和他平日裏那副吊兒郎當、尖酸刻薄的樣子判若兩人。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把東西收好,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別亂動,明天就消腫了。”
丟下這句話,他就轉身去處理那只兔子,準備晚飯。
梁念西坐在椅子上,低頭看着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齊齊的腳踝,心裏五味雜陳。
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這個曾經和她處處作對的死對頭,竟然會照顧人了?還是說,他在鄉下待了一年,連性子都磨變了?
很快,壁爐上就架起了一根木棍,穿着那只處理好的兔子。火焰舔舐着兔肉,油脂滴落在柴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濃鬱的肉香味霸道地占據了整個木屋。
梁念西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聞到這麼香的味道了。
在知青點,每天都是難以下咽的窩窩頭和清湯寡水的野菜糊糊,嘴裏早就淡出鳥來了。
她悄悄咽了口唾沫,眼睛卻控制不住地往那只烤兔上瞟。
金黃的表皮,滋滋冒油的肉……
裴少珩拿着一把小刀,在兔肉上劃開幾道口子,又撒上些不知道是什麼的調料。香味變得更加勾人。
他仿佛沒注意到她那渴望的視線,只專心致志地轉動着木棍,讓兔肉均勻受熱。
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梁念西坐立不安。腳踝的疼痛似乎都減輕了不少,所有的感官都被那誘人的肉香所吸引。
她想,她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
比如,道個謝?
畢竟是他把她從山裏救回來的,還給她上了藥。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跟裴少珩道謝?太別扭了。
就在她天人交戰的時候,裴少珩終於把兔子從火上取了下來。
他用刀割下一條肥美的兔腿,用幹淨的樹葉包着,看也沒看她,直接遞了過來。
“吃。”
一個字,簡單直接。
梁念西愣了一下,看着遞到眼前的兔腿,香氣撲鼻。
她的肚子又叫了一聲,這次更響。
在巨大的飢餓面前,什麼矜持,什麼死對頭,都暫時被拋到了腦後。
她一把接了過來,也顧不上燙,張嘴就咬了一大口。
外皮酥脆,肉質鮮嫩多汁,帶着一種獨特的香料味道。
太好吃了!
梁念西吃得兩眼放光,腮幫子鼓鼓的,完全沒有了平日裏大小姐的儀態。
裴少珩自己也割了一塊肉,靠在壁爐邊,慢條斯理地吃着。
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知想到什麼,嘴角似乎彎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
一條兔腿很快就下了肚,梁念西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裴少珩看過來的視線。
氣氛有一瞬間的尷尬。
梁念西清了清嗓子,爲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開始沒話找話,目光在小屋裏四處遊移。
“你……就一直住在這裏?”
“嗯。”
“比知青點好多了。”她由衷地感嘆。
裴少珩沒接話。
梁念西覺得無趣,視線繼續在屋裏掃蕩。當她的目光落到那張木板床底下時,微微一頓。
床底下似乎有個東西,被一塊破布遮着,只露出了一個角。
那是什麼?
也許是女人的天性,也許純粹是閒得無聊,她心裏升起一股強烈的好奇。
趁着裴少珩轉過身去拿水壺的空檔,梁念西的好奇心戰勝了理智。她扶着椅子,單腳跳着,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床邊。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那塊破布。
布底下,是一個木箱子。
箱子沒有上鎖。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起來,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打開了箱蓋。
箱子裏的東西,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最上面,是一台嶄新的“紅燈牌”收音機。在這個年代,這可是個稀罕的奢侈品,普通人家根本買不到。
收音機下面,竟然還壓着好幾匹布料。
她伸手摸了摸,有柔軟的棉布,還有一匹……是的確良!顏色是時下最流行的天藍色。
這些東西,別說是在這窮鄉僻壤,就算是在京城,也得憑票供應,而且價格不菲。
他一個下鄉知青,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一個大膽的念頭,猛地竄入她的腦海。
投機倒把!
她瞬間明白了。
怪不得他不住知青點,怪不得他總是在傍晚神秘消失,怪不得他能弄到肉和草藥……
原來,他一直在偷偷做這種掉腦袋的買賣!
梁念西的心髒狂跳起來,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知道了裴少珩最大的秘密,一個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秘密。
“好看嗎?”
一個平淡的問話,在她身後響起。
梁念西渾身一震,觸電般地縮回了手。
她僵硬地回過頭,就看到裴少珩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正垂着頭看她。
壁爐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晦暗不明。
“我……我就是看看……”她的辯解蒼白無力。
裴少珩沒有說話,只是蹲了下來,與她平視。
他伸出手,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又一件件放回去,動作不緊不慢。
最後,他“啪”地一聲,合上了箱蓋。
那一聲輕響,卻讓梁念西的心重重一跳。
“梁念西,”他終於再次開口,叫了她的全名,“好奇心會害死貓。”
“我什麼都沒看見。”她立刻說,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是嗎?”裴少珩緩緩地把箱子推回床底,用破布蓋好,恢復原樣。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籠罩着還蹲在地上的她。
“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有些事情,看見了,就等於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他的話語裏沒有威脅,卻比任何威脅都讓人心悸。
“如果我不想活了,可以拉着你一起。反正我爛命一條,你可是嬌貴的梁家大小姐,陪我一起去批鬥遊街,應該挺有意思的。”
梁念西的身體開始發抖。
她毫不懷疑他說到做到。
這個男人就是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扶着床沿,慢慢站起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你放心,”她梗着脖子,故作鎮定,“我才沒興趣管你的破事。你的秘密,爛在肚子裏也跟我沒關系。”
裴少珩盯着她看了幾秒,似乎在判斷她話裏的真假。
屋子裏安靜得可怕,只有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良久,他才移開視線。
“最好是這樣。”
他轉過身,重新坐回壁爐邊,拿起剩下的烤兔,繼續吃了起來,仿佛剛才那段足以致命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可梁念西卻僵在原地,後背一片冰涼。
她看着裴少珩的背影,那個曾經熟悉又討厭的少年輪廓,在跳動的火光中,顯得陌生又危險。
她知道,從她發現這個秘密的這一刻起,他們之間某種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