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知青點的院子裏,氣氛尷尬得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地。
宋文彬和林嬌嬌一大早就忙活起來了。
雖然沒了錢,沒了手表,甚至連像樣的衣服都沒了,但他們還是硬湊了幾毛錢,買了幾個雜糧窩窩頭和一碟鹹菜疙瘩,擺在院子裏的石磨盤上。
美其名曰:“去晦氣宴”。
宋文彬是想通過這頓飯,告訴農場的其他人,他宋文彬雖然栽了跟頭,但那是擺脫了封建包辦婚姻的枷鎖,是新生的開始!
然而,現實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原本平時圍着他轉的那些知青,平日裏愛湊熱鬧的村民,今天就像是約好了一樣,一個都沒來。
知青點的院門大開着,路過的人都要往裏啐一口唾沫,眼神裏滿是鄙夷。
“吃軟飯還偷東西,現在還好意思擺酒?也不怕噎死。”“就是,這種人,離遠點,別沾了晦氣。”
風言風語順着風飄進來,聽得宋文彬臉色鐵青。
“文彬哥,吃點吧……”林嬌嬌也沒好到哪去,她那個被打腫的臉還沒消,還得強顏歡笑,“不管怎麼說,那瘟神總算是走了。只要那個下放戈壁灘的文件一下來,咱們以後就清淨了。”
宋文彬看着手裏硬得像石頭的窩窩頭,又看了看林嬌嬌那張不再嬌嫩,甚至透着算計和狼狽的臉,心裏一陣發堵。
這就是他花了一千多塊錢,賠上前途換來的自由?
“呼——”
一陣西北妖風刮過,卷起地上的黃沙和枯葉,毫不留情地撲在了那碟鹹菜和兩人臉上。
“呸!呸!”
宋文彬吐出口裏的沙子,看着在那黑乎乎的鹹菜上又蒙了一層土,氣得把手裏的窩窩頭狠狠摔在地上。
“這日子沒法過了!”
就在他無能狂怒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低沉而有力的轟鳴聲。
“轟——轟——”
如同猛獸低吼般的引擎聲,帶着一股令人心顫的力量。
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動。
“什麼聲音?”林嬌嬌嚇了一跳。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看見農場那條坑坑窪窪的主幹道盡頭,揚起了一條黃色的土龍。
一輛墨綠色,車身鋥亮,掛着白色軍牌的吉普車,像是一把利劍,劈開了農場的沉悶,帶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霸氣,呼嘯而來。
在這個自行車都稀罕的年代,這樣一輛軍用吉普車,代表的就是絕對的權力和地位。
它是行走特權,是讓所有人都要仰視的存在。
“乖乖!這是誰來了?
“是咱們縣太爺嗎?不對啊,縣太爺坐的是小轎車,這可是部隊的車!”
“快看!車停了!”
所有人都丟下了手裏的活計,瘋了一樣往車停的地方跑。
宋文彬和林嬌嬌也愣住了,下意識地跟着人群跑了出去。
車,穩穩地停在了獸醫站那個破敗的院門口。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一個穿着軍大衣,腰間鼓鼓囊囊的年輕軍人。
他身姿筆挺,一臉肅殺,讓人不敢靠近。
正是楊知啓。
他沒有理會圍觀的群衆,而是快步走到後院那個都要塌了的倉庫門口,竟然微微彎下腰,做了一個極其恭敬的請的手勢。
“嫂子,車到了,請上車。”
嫂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扇破木門。
“吱呀——”
那扇透風的破門被推開了。
這一刻,整個紅星農場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門口那個身影死死鎖住。
那是葉見微。
但那又根本不像他們認識的那個葉見微。
她沒有穿那件打着補丁的舊棉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灰頭土臉。
她穿着一件暗紅色的雙面羊絨旗袍。
那紅,不是俗氣的豔紅,而是如同陳年紅酒般醇厚,高貴的暗紅。
厚實的羊絨面料垂墜感極佳,完美地勾勒出她高挑纖細的身段。
領口和袖口滾着一圈黑得發亮的頂級水貂毛,襯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如同羊脂白玉一般,在西北的寒風中泛着瑩潤的光澤。
她頭發簡單地挽起,插着一支碧綠的玉簪,臉上未施粉黛,卻因爲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從容與貴氣,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她就像是一朵盛開在荒漠裏的紅牡丹,豔壓群芳,不可一世。
在她身邊,小露兒也換上了一身幹淨厚實的新棉衣,手裏抱着一個漂亮的鐵皮餅幹盒子,小臉紅撲撲的,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怯懦。
“天哪……這是葉見微?”
“這哪是獸醫啊?這分明是京城來的大家閨秀啊!”
“這身衣服,得多少錢啊?我在畫報上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嘆聲。
宋文彬站在人群最外圍,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僵硬得動彈不得。
他看着那個光芒萬丈的女人,腦海中一片空白。
這是那個爲了給他省錢連雪花膏都舍不得買的女人嗎?
這是那個唯唯諾諾跟在他身後像個影子的女人嗎?
她怎麼可以這麼美?這麼高貴?
一種比昨天在場部還要強烈百倍的悔恨,像毒蛇一樣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髒。
他突然意識到,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保姆,更是一個足以讓他仰望的女人。
葉見微牽着小露兒的手,目不斜視,仿佛周圍那些震驚、羨慕、嫉妒的目光都不存在。
她踩着那雙幹幹淨淨的黑色小皮靴,一步步走向那輛代表着權勢的吉普車。
楊知啓立刻打開後座車門,手還細心地擋在車門框上,怕她碰了頭。
這待遇,比首長也不差了。
葉見微在上車前,腳步微微一頓。
她轉過頭,那雙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掃過人群,最後,落在了人群外圍的宋文彬身上。
那種眼神,就像是在看路邊的一塊石頭,一棵枯草,完全的無視。
隨後,她彎腰,優雅地上車。
“砰!”
車門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一個是天上雲,一個是地上泥。
“開車。”
車內傳出清冷的聲音。
引擎轟鳴,吉普車如同一頭鋼鐵巨獸,咆哮着啓動。
車輪飛速轉動,卷起了地上的黃沙和塵土。
因爲距離太近,宋文彬還沒從呆滯中回過神來,就被這一股帶着尾氣味兒的黃沙撲了個正着。
“咳咳咳!”
他被嗆得劇烈咳嗽,滿嘴滿臉都是沙子,狼狽得像個剛從土裏爬出來的乞丐。
而那輛吉普車,連尾燈都沒閃一下,載着那個他曾經棄如敝履,如今卻高不可攀的女人,向着那座神秘的禁區,絕塵而去。
林嬌嬌站在旁邊,看着宋文彬那副失魂落魄盯着車屁股看的樣子,心裏的嫉妒和恐慌簡直要將她吞噬。
她知道,這次她是真的輸了。
不僅沒把葉見微踩進泥裏,反而親眼看着她飛上了枝頭。
而她和宋文彬,將在這漫天的黃沙和衆人的嘲笑中,爛在這個農場裏。
車上。
小露兒趴在後窗上,看着後面越來越小的人群,興奮地回頭:“姐!那個壞蛋吃了一嘴土!哈哈哈!”
葉見微靠在柔軟的座椅上,撫摸着旗袍上溫軟的水貂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才是剛開始。”
她看向前方越來越近的駐地大門,眼神變得幽深而堅定。
“走吧,去見見咱們那位活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