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雲層忽裂一線，透出些許微弱銀光，灑在武當山巔，不顯溫暖，反倒爲這銀白世界添了幾分清冷孤寂。
初雪落地即融，滲入泥土，潤澤草木根脈。
他將餘下半壺酒溫在火旁，又從炭灰裏扒出三個烤紅薯——來武當前，他曾流浪街頭，做過乞兒。
那時能啃上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便是人間至味。
如今雖山珍海味不缺，可偶爾還是會想起那種樸素的香甜。
酒溫好了，屋外也積起一層薄雪。
月光朦朧，照得四野素裹銀裝。
一口溫酒入喉，暖意直抵丹田，氣血奔涌，全身舒坦。
他踏步而出，走入風雪之中。
寒風撲面，吹得披風獵獵作響，翠竹搖曳如舞。
右手輕抬，真氣涌動，石桌上的長劍嗡鳴震顫。
刹那間，寒光離鞘，疾射而來。
五指一扣，穩穩握住劍柄。
劍身輕顫，仿佛呼應主人心意。
他起手一式“氣蕩山河”，
長劍破空而出，撕開重重雪幕，寒光翻卷，整套純陽劍訣在他手中行雲流水般展開。
劍意隨念而動，人與劍渾然一體，心之所向，刃鋒即至，再輔以武當絕學梯雲縱。
騰躍閃轉之際，身法如幻，忽高忽低，忽前忽後，縱使山中最爲靈巧的猿猴，見之亦當自愧不如。
劍氣橫掃，寒光流轉，劍無形影，人無蹤跡，丹田內息綿延不絕，足踏風雪，身形驟然拔起數丈，長劍橫劈而出，凌厲無匹的勁風竟將前方十餘丈內的暴雪從中剖開。
待劍勢漸消，大雪重又紛揚落下，唯餘凜冽朔風，卻無一片雪花沾上其身。
“斬。”
林玄輕吐一字，話音落處，劍光如電，冷芒疾掠，在小橋後方那方青石之上刻下深痕，溪水爲之斷流。
五指微鬆，長劍脫手飛出，直沖雲霄，隱入漫天風雪之中。
年輕道人衣袍獵獵，一步踏出，橫跨數丈，足尖未觸地，右手結掌印，雙目圓睜，眸光如電射虛空。
純陽真氣貫注掌心，無聲無息拍向遠處一株參天古木。
無響無震，樹幹靜立不動，林玄飄然落地，右手輕抬，恰迎上自空中垂落的長劍，穩穩握於掌中。
他目光凝定風雪深處，沉聲道：“窺視良久，還不現身？”
“嘻嘻，原來早被瞧破了呢。”
清脆笑聲自四面八方飄來，雖有狂風暴雪遮掩，卻清晰入耳，宛如近在咫尺。
“小道士，你這掌力也不過如此，連棵樹都未能撼動分毫。”
“鬼祟行事。”
年輕道人冷哼一聲，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神光湛然，手中長劍輕顫，猛然回首，一劍斬向幽暗之處。
“轟！”
凌厲劍氣削斷枝椏，巨木傾塌，一道身影踏雪而來，乘風而行，落於涼亭之巔。
“你是如何發現我的？”
說話的是個年紀尚輕的女子，腰若細柳，盈盈一握，身披素白長裙，面覆輕紗，裙擺之下赤足踏雪，烏發如瀑披肩而下，一雙眼眸熠熠生輝，似含星月。
她立於瓦脊之上，林玄卻分明察覺——她的雙足並未真正接觸屋面，其間浮着一層極薄的真氣托舉。
“魔門中人，擅闖武當，所爲何來？”
他自然識得其來歷。
若無差錯，此人應是陰癸宗宗主、魔門第一高手陰後祝玉妍的親傳弟子。
“你認得我？”
女子微怔。
“自然識得。”
林玄嘴角微揚：“貧道若沒猜錯，姑娘便是魔門聖女綰綰吧？”
她輕輕訝異，畢竟一向深居簡出，潛修於宗門之內，極少涉足江湖。
莫說尋常武林人士，便是許多魔門同道也未曾見過其真容，卻不料竟被一名武當年輕道士一眼認出。
然而綰綰並不動怒，反而笑語盈盈：“小道士好生大膽，暗中記掛本姑娘，也不怕違了清規，被你師父王真人責罰？”
“你若肯坦言一句‘心儀於我’，我倒可替你遮掩一二，說不定還能贈你一幅本姑娘的小像，讓你夜裏藏着解悶，慰藉相思。”
“貧道原以爲自己臉皮已夠厚實。”
林玄搖頭輕嘆，“今夜得見綰綰姑娘，才知世間奇人無數，高人之上更有高人。”
“油嘴滑舌的小道士！”
少女柳眉輕挑，袖中忽地飛出一排暗器，破風穿雪，角度刁鑽狠辣，瞬間封死林玄所有退路。
“雕蟲小技。”
林玄不退反進，連踏兩步，左袖陡然鼓脹，真氣灌注其間，如巨口張開，向前一卷，竟將滿空暗器盡數吞入袖中；旋即袖口翻轉，勁力催發，暗器逆射而回。
此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暗器裹挾剛猛內勁呼嘯而去，少女足尖輕點，身形凌空躍起，那些利器擊中涼亭頂蓋，頓時瓦片碎裂四濺。
她皓腕輕抬，素手自袖中探出，指尖劃破風雪，仿佛玉筍凝霜，結成掌印，攜滾滾勁勢朝那年輕道人壓來。
掌未至，風先動，大雪避退，衣袂翻飛，橫越虛空而來，內力澎湃洶涌，虛實難辨。
這一掌變化精微，威力驚人，林玄卻面色不改，袍角飛揚，迎勢而起，右掌推出，運起綿掌真訣，正面接下對方掌力。
“轟——”
兩股截然不同的勁氣猛烈交擊，真氣震蕩如浪，肉眼可見的漣漪向四周擴散開來。
仿佛一柄利刃劈開天地，將周圍十餘丈的風雪從中剖開，劃出一片無雪無風的空域。
上方狂舞的雪花被一道無形屏障阻隔，不得落下。
交掌之初，少女並未察覺異樣——這小道士的一掌實在太過尋常。
沒有凌厲呼嘯的掌風，也沒有外放暴烈的真氣波動，只是平平無奇地遞出一掌，如同初學武者試手。
可不過半息之間，一股浩蕩如江河決堤般的內勁猛然涌入體內，她這才驚覺不妙。
想要閃避已然不及，只能硬接其勢，借力後躍，落地時接連倒退數步，才勉強將那霸道至極的勁力卸去，穩住身形。
藏於袖中的右手掌心泛起血色，微微抽搐，難以自持。
體內氣血翻騰不止，面紗下的容顏一陣青白交替，臉頰時而煞白，時而潮紅，胸口劇烈起伏，宛如風暴中的小舟。
“你算計我！”
她眸光如刃，死死盯住那個站在風雪中的年輕身影，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
“我何時算計你了？”
林玄輕嗤一聲，嘴角微揚。
“先前那一掌看似平淡無奇，分明是故意麻痹我，只爲此刻爆發！”
綰綰心思玲瓏，瞬息間便理清前因後果，眼中怒意更盛。
可惜，她錯了。
林玄雖早察覺她潛伏在側，但那一掌並非蓄意設局，只能說她見識淺薄——
未曾聽聞武當絕學《綿掌》之妙。
若此時她肯走近那棵古樹，剝開樹皮，便會發現大半樹幹早已被掌力震成齏粉，深藏於內，表面卻看不出絲毫裂痕。
他懶得辯解，只淡笑一聲：“魔門聖女，不過如此。”
長劍輕顫，風雪再度傾瀉而下，紛紛揚揚，在朦朧月色中織成一片迷離夜幕。
他的身影倏然消失原地，少女心頭驟然一寒，仿佛五髒六腑都被凍住。
一抹冷冽的寒芒映入瞳孔深處，風雪爲之退散，劍氣已至喉前三寸！
強忍右掌劇痛，雙臂疾抬，兩道天蠶絲帶自袖中激射而出，裹挾真氣，柔韌勝綢，鋒利堪比刀兵。
絲帶如蛟龍破海，迎向那奪命劍光。
“轟！”
凌厲劍氣斬落，僅在絲帶上留下淡淡白痕，未能斷其分毫。
反倒是那柔軟絲帶順勢纏繞而來，其上暗繡鐵片，銳不可當，一旦絞緊，立刻將人攔腰截斷。
手段詭譎莫測。
林玄心念一動，真氣自丹田奔涌而出，身形拔地而起，躍高三丈有餘，劍鋒吞吐寒芒，凜冽逼人。
豈料半空中又有兩根絲帶疾襲而至，直取胸口與咽喉要穴。
人在空中，無處着力，生死刹那，他沉氣入腹，施展出千斤墜訣。
身體驟然下墜，距地尚有三尺之際，手中長劍猛插地面。
巨力傳導，劍身彎曲如弓，幾乎貼地，連帶整個人也被壓向大地。
“轟！”
左手重拍地面，掌力炸裂，石屑飛濺，地面龜裂如蛛網蔓延。
而他則借這一震之力，如箭離弦，直撲少女而去。
長劍回正，人隨劍走，勢若驚雷貫日，摧山斷嶽。
劍氣旋轉激蕩，真氣澎湃如潮，竟生出一股巨大吸力，四面八方的雪花盡數卷來，凝而不散。
劍吟之聲如龍虎齊吼，氣勢沖霄，宛若鯤鵬展翼，扶搖直上九萬裏。
縱是那刀砍不斷、斧劈不開、水火難侵的天蠶絲，在此一劍之下，亦如朽布殘帛，應聲撕裂。
少女腳尖輕點，身形急退，身後殘影重重，快若鬼魅。
可她快，林玄更快！
退無可退之際，綰綰銀牙一咬，袖中滑出兩柄薄如蟬翼的短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