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窒息般的黑暗。
狹窄的金屬管道擠壓着身體，每一次移動都帶來刺耳的摩擦聲和金屬呻吟聲，在逼仄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撞擊着耳膜。冰冷的、帶着濃重鐵鏽和灰塵的空氣吸入肺中，引發一陣陣壓抑的咳嗽欲望，又被死死忍住。
江述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憑借本能，用手肘和膝蓋支撐着身體，在幾乎無法回頭的管道裏拼命向前爬行。身後，阮清言的呼吸聲和推動他前進的力道，是他與這個世界僅存的、真實的連接。
更遠處，從那被炸開的入口方向，隱約傳來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和斷斷續續、仿佛系統故障般的電子雜音。次聲波沖擊的效果正在消退，那個冰冷的機械獵手正在重啓，正在掙脫束縛。
恐懼像冰冷的黏液，包裹着每一寸皮膚，催促着他更快，再快一點！手掌和膝蓋早已被粗糙的管道內壁磨得生疼，但他毫無所覺，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離！絕不能停下！
管道並非筆直，時有拐彎和岔路。每一次選擇都像是在進行生死賭博。阮清言的聲音會偶爾從身後傳來，簡短而急促：“左”、“向下”、“直走”。她的方向感在這種絕境中依舊精準得可怕，仿佛大腦裏內置了這個老舊地下管網的全息地圖。
爬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江述的體力幾乎耗盡，肺部火辣辣地疼。就在他幾乎要脫力停下時，前方極遠處，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絕對黑暗的灰蒙蒙的光亮？
還有……隱約的、潮溼的空氣流動？
“前面……有光？”他喘息着，幾乎發不出聲音。
“嗯。加快速度。”阮清言的回應同樣帶着劇烈的喘息，但語氣卻多了一絲緊繃的期待，“可能是通往地下河或者廢棄地鐵隧道的出口。”
希望如同強心劑，注入了江述幾乎枯竭的身體。他咬緊牙關，榨出最後一絲力氣，朝着那微弱的光亮挪動。
光亮越來越清晰，空氣也越來越潮溼，帶着濃重的黴味和土腥氣。管道開始向下傾斜，並且傳來了譁譁的流水聲。
終於，他們爬到了管道的盡頭。
那是一個斷裂的出口，管道似乎因爲年代久遠或地質變動而斷裂了，斷裂處參差不齊，下方傳來水流的回響。微弱的光線來自遠處某個可能通向地面的檢修井口，借由水面的反射，勉強照亮了這處巨大的地下空間。
他們似乎身處一條廢棄已久的地下排水渠的側壁上方，下方是深不見底、緩緩流動的漆黑水流，水面上漂浮着不明的絮狀物。對面是溼滑的、長滿苔蘚的磚石牆壁，距離他們大約有四五米遠，根本無法跨越。
一條死路。
絕望瞬間攫住了江述。他們歷盡艱險爬到這裏，竟然是一條絕路？！
“看下面。”阮清言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她的手電光束向下掃去。
光束照亮了斷口下方不遠處的水面。那裏，半沉半浮地卡着幾根腐朽的木樁和混凝土碎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勉強可以立足的淺灘平台，距離他們所在的斷口大約兩米多高。
“跳下去。”阮清言的聲音不容置疑，“平台應該能承受我們的重量。那是我們唯一的路。”
跳下去？那漆黑冰冷、不知深淺的地下污水？江述看着下方那泛着油膩光澤的水面，胃裏一陣翻騰。
就在這時——
“咔噠……滋滋……”
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節肢動物機械腿移動的摩擦聲和能量系統微弱的充能聲，竟然再次從他們來的管道深處隱隱約約地傳來了！
它來了！它追上來了！而且速度比他們在管道裏爬行快得多！
沒有時間猶豫了！
“跳！”阮清言厲聲喝道，甚至推了他一把。
江述閉上眼睛，心一橫，朝着下方那微弱的平台光亮處，縱身躍下！
“噗通！”
冰冷的、肮髒的污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大腿，刺骨的寒意讓他差點尖叫出來。他重重地落在那個由垃圾和碎塊構成的平台上，平台劇烈搖晃了一下，碎石滾落水中，但總算勉強撐住了。濃烈的惡臭幾乎讓他窒息。
緊接着，阮清言也輕盈地落在他身邊，濺起一片水花。她落地極穩，甚至在手電光掃射四周的同時，已經拔出了之前那根口紅大小的金屬管，警惕地對準了他們跳下來的管道斷口。
管道深處，那紅色的光學鏡片光芒已經清晰可見，如同惡魔的眼睛，正在快速逼近！
“走！沿着水流邊緣！快！”阮清言拉着幾乎凍僵的江述，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狹窄的岸邊邊緣，向着遠處微光的方向挪動。污水冰冷粘稠，水下情況不明，每一步都艱難而危險。
“滋滋！”一道幽藍色的電弧從管道口射出，打在他們剛才停留的水面上，激起一片刺鼻的白煙和沸騰的水泡！
它開始攻擊了！
江述連滾帶爬地向前挪動，心髒快要跳出胸腔。阮清言一邊後退，一邊再次擲出那個微型炫光彈！
刺目的白光再次爆發，短暫地吞噬了管道口的紅光，也照亮了這處巨大的地下空間。借着這瞬間的光亮，江述看到前方不遠處，水流變得湍急，似乎匯入了一條更寬闊的地下河，而河岸邊，似乎有一個由沙石堆積形成的、相對平坦的淺灘！
“去那邊！”他指着前方喊道。
炫光效果消退，管道口傳來憤怒的、系統過載般的電子雜音。但這一次，“清道夫”沒有立刻追擊，它那復雜的光學鏡組似乎因爲連續遭受強光幹擾而需要更長的恢復時間。
兩人抓住這寶貴的間隙，拼命沖過最後一段齊腰深的污水，終於踉蹌着爬上了那片冰冷泥濘的淺灘，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渾身溼透，沾滿污穢，狼狽不堪。
暫時安全了。
管道口那個紅色的光點依舊在閃爍，但它似乎評估了一下距離和環境，沒有立刻涉水追擊。它像一頭耐心的機械鱷魚，潛伏在黑暗的管道口，等待着下一次機會。
江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頭頂高遠處那投下微光的檢修井口，感覺自己像是從地獄邊緣爬回了一半。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冰冷的寒意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
阮清言已經坐了起來，快速檢查着背包。確認那個油布包裹的光盤盒沒有進水後，她才稍稍鬆了口氣。她拿出掃描設備，再次掃描周圍環境。
“這裏相對安全……暫時。”她的聲音帶着疲憊，但警惕未減，“那個型號的‘清道夫’水下行動能力有限，而且它似乎優先守護‘紅棉唱片’舊址區域，不會輕易遠離核心任務區太久。但我們也不能停留。”
她站起身，環顧四周，最終將目光投向地下河流動的下遊方向。
“順着水流走，通常能找到更大的匯入口或者出口。”她拉起幾乎凍僵的江述，“我們必須在天亮前離開地下，找到一個能徹底處理你身上可能存在的追蹤顆粒的新據點。”
“追蹤顆粒？”江述一愣。
“清潔工或者‘清道夫’常用的手段。在接觸目標時散布肉眼不可見的微型信標。你之前被他們近距離接觸過。”阮清言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之前的安全屋和據點都不能再用了。”
江述感到一陣惡寒，下意識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盡管知道這毫無用處。
兩人沿着漆黑的地下河岸，踩着溼滑的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下遊走去。仿佛兩只在巨大城市血管深處艱難求生的渺小生物。
沉默再次降臨，只剩下譁譁的水聲和彼此艱難的腳步聲。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現了不一樣的光亮，不是來自頭頂，而是來自河道轉彎處。
同時，空氣中開始隱隱約約地……傳來音樂聲？
不是幻聽。是真實的、雖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音樂。老舊的、帶着電流雜音的、節奏舒緩的……鋼琴曲？
江述和阮清言同時停下了腳步，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眼。
在這城市最肮髒黑暗的地下深處，怎麼會有音樂？
阮清言迅速打了個手勢，示意噤聲。她關閉了手電，兩人借助遠處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貼着溼冷的牆壁，向着聲音來源的方向摸去。
拐過河道的彎角，眼前的景象讓兩人都愣住了。
前方不遠處，地下河在這裏變得寬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回水灣。岸邊，竟然依着岩壁，搭建着一個簡陋卻奇特的“住所”——那是由廢棄的防水布、木料、甚至舊車門拼湊而成的一個窩棚。
窩棚外面，歪歪扭扭地拉着幾根電線，連接着一個老舊得看不出年代的汽車蓄電池和一個巴掌大的太陽能充電板。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就掛在窩棚口，隨着微風輕輕搖晃，投下溫暖卻孤寂的光暈。
而那音樂聲，正是從窩棚裏傳出來的。來源是一個放在木箱上的、老舊的晶體管收音機。收音機的調頻似乎不太準，音樂聲斷斷續續，夾雜着嘶嘶的雜音，播放的正是那首舒緩的鋼琴曲。
更令人震驚的是，在窩棚口，昏黃的燈光下，竟然坐着一個人。
一個衣衫襤褸、頭發胡子幾乎糾纏在一起、看不出年齡的男人。他背對着他們，佝僂着身子，正低着頭，無比專注地……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小銼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手裏的一個東西。
江述的目光落在那個東西上，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一個被燒得變形、但依稀能看出原本形狀的……金屬卡帶。是老式錄音機用的那種卡帶。
而在他腳邊的地上，還散落着好幾個類似的黑乎乎的、被大火焚燒過的卡帶殘骸，以及一些精細的工具。
那個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兩人的到來毫無察覺，只是跟着收音機裏那斷斷續續的鋼琴聲，輕輕搖晃着身體，用那把銼刀，一點一點地，試圖修復手中那枚早已不可能再播放的……記憶。
在這城市遺忘的最深處，竟然藏着這樣一個守護着破碎記憶的……幽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