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搬走後的第一個清晨,程波在六點零三分準時醒來。
他睜開眼睛,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睡在客房。房間裏的光線比主臥暗,因爲窗戶朝北,冬天早晨的陽光很少光顧這裏。他習慣性地伸手向旁邊摸索——觸手之處只有冰涼的床單。
八年來第一次,他獨自醒來。
程波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聽着房子裏的聲音。暖氣片的嗡嗡聲,冰箱啓動的低鳴,窗外偶爾駛過的車輛聲。這些聲音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被林靜起床的動靜掩蓋了——她總是比他早醒十分鍾,輕手輕腳地洗漱、準備早餐。
他坐起來,穿上拖鞋,推開門。客廳裏很安靜,晨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細長的光帶。主臥的門開着,床鋪得很整齊,但衣櫃的門半開着,能看見裏面空了一截——林靜帶走了她常穿的衣服。
廚房裏,咖啡機旁貼着一張便利貼。林靜的字跡工整清秀:“冰箱裏有牛奶和雞蛋,面包在櫃子裏。記得吃早餐。”
程波盯着那張便利貼看了很久,然後把它小心地揭下來,對折,放進口袋。他打開冰箱,裏面果然整整齊齊:牛奶在左側,雞蛋在中間的蛋架上,蔬菜分類裝在保鮮盒裏。一切都像林靜還在時一樣有條理。
他煎了兩個雞蛋,熱了牛奶,烤了兩片面包。一個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餐時,餐廳顯得格外空曠。八年來,這張餐桌第一次只坐了一個人。
手機震動,是林靜發來的消息:“到了,一切都好。你吃早餐了嗎?”
“正在吃。”程波回復,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那邊還缺什麼嗎?”
“不缺,東西都齊了。你今天要上班嗎?”
“嗯,下午有個會。”
“那晚上記得按時吃飯。”
“你也是。”
對話簡短,客氣,像兩個關系不錯的室友。程波放下手機,突然覺得嘴裏的煎蛋沒什麼味道。
上班的路上,程波繞道經過了林靜現在住的小區。那是她母親單位的家屬院,老房子,但環境安靜。他在門口放慢車速,看到三號樓三單元的窗戶——應該是那一扇,窗簾是淺藍色的,和林靜喜歡的顏色一樣。
他沒有停車,只是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向前開。
公司裏一切如常。同事們互相打招呼,討論周末的安排,抱怨年底的工作壓力。沒有人知道程波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這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疏離感——他的內心已經天翻地覆,但外在世界一切照舊。
“程經理,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感冒了?”秘書小張關切地問。
“沒事,可能沒睡好。”程波笑了笑,走進辦公室。
一上午,他處理文件,參加會議,打電話溝通項目進展。工作能讓人暫時忘記私人煩惱,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但每隔一段時間,程波就會不自覺地想起林靜——她現在在做什麼?適應新環境嗎?會不會也像他一樣感到不習慣?
中午,他沒有去食堂,而是在辦公室叫了外賣。獨自吃飯時,他又拿出手機,點開小英的頭像。距離上次聯系已經過去一周,她再也沒發過消息。朋友圈依然只有那條橫線。
程波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最終還是沒有發消息。分居的第一天,他需要先習慣這種新的生活狀態,而不是立刻去尋找替代的溫暖。
下午的會議漫長而枯燥。程波坐在會議室裏,看着PPT上一行行數據,思緒卻飄得很遠。他想起了和林靜剛結婚時,他們也討論過“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會怎樣”。當時林靜笑着說:“那我一定要找一個有大陽台的房子,種滿花。”程波問:“那我呢?”林靜想了想說:“你大概會住在公司附近,每天加班到很晚,然後一個人吃外賣。”
當時覺得是玩笑話,現在卻成了現實的一部分。
會議結束後,程波沒有像往常一樣加班。他準時收拾東西下班,但在停車場坐了二十分鍾,不知道要去哪裏。
回家?那個空蕩蕩的房子。
去健身房?身體很累,不想動。
找朋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終,他還是開車回了家。推開門時,屋子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燈光隱約透進來。他打開燈,光亮瞬間填滿空間,卻填不滿心裏的空洞。
程波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着裏面整齊擺放的食物,突然沒了做飯的欲望。他泡了一碗泡面,端到客廳,打開電視。
新聞裏正在報道春節返鄉潮,火車站人山人海。記者采訪了一個年輕的母親,她抱着孩子,笑着說:“再擠也要回家,一家人團圓最重要。”
程波關掉電視。客廳裏重新陷入寂靜。
他走到陽台上,點了一支煙——他已經戒煙三年了,但今天突然想抽。煙霧在寒冷的空氣中緩緩上升,消散。樓下有情侶手牽手走過,女孩的笑聲清脆地飄上來。
手機震動,是母親打來的。
“小波啊,吃飯了嗎?”
“吃了。”
“靜靜呢?叫她接電話,媽跟她說兩句。”
程波的心一緊。“她...她去她媽那兒了,這兩天她媽身體不太好。”
“哦,那你多關心關心,該幫忙的要幫忙。”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對了,春節你們什麼時候回來?你爸把臘肉都熏好了,就等你們呢。”
“還沒定,等工作安排出來再說。”
“好,定下來早點告訴我們。對了,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啊?媽年紀大了,就想抱孫子...”
程波應付了幾句,掛斷電話。他看着手機屏幕,突然意識到,分居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還牽扯到兩個家庭,牽扯到所有關心他們的人。
該如何向父母解釋?如何面對春節的團圓飯?如何回答那些關於孩子的問題?
問題一個接一個涌來,讓程波感到窒息。他掐滅煙,回到屋裏,開始收拾餐桌。泡面碗裏還剩一半,已經涼了,面條泡得發脹。他想起林靜總說泡面沒營養,不讓他吃。
收拾完廚房,程波走進主臥。房間裏還留着林靜的氣息——她常用的香水味,她放在床頭櫃上的護手霜,她疊在枕邊的睡衣。程波坐在床上,拿起那件睡衣。淺藍色的純棉材質,已經洗得有些發白,領口處有個小小的線頭。
他記得這件睡衣是結婚第三年買的,當時林靜說:“這件能穿一輩子吧?”程波笑她:“一輩子太長了,一件睡衣哪能穿那麼久。”
現在,八年過去了,睡衣還在,說能穿一輩子的人卻暫時離開了。
程波把睡衣疊好,放回原處。他環顧房間,突然注意到床頭櫃上放着一個相框,裏面是他們去年在黃山拍的照片。兩人都穿着登山服,站在迎客鬆前,笑得有些疲憊但真實。
林靜沒有帶走這張照片。
程波拿起相框,用手指輕輕擦拭玻璃表面。照片裏的他們,看起來還是一對普通的、相愛的夫妻。誰能想到一年後,他們會分居,會懷疑彼此的感情,會需要重新思考婚姻的意義?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林靜。
“睡了嗎?”
“還沒。”
“我也睡不着。這邊的床墊太硬了,不習慣。”
程波看着這條消息,突然很想打電話給她,想聽聽她的聲音,想告訴她他也很不習慣。但他最終只回復:“慢慢就習慣了。”
“嗯。你明天有什麼安排?”
“上班。你呢?”
“也上班,然後晚上去我媽那兒吃飯。”
“好。”
對話又結束了。程波盯着手機屏幕,直到它自動變暗。他想起以前,他們睡前總會聊一會兒天,說說各自一天的事,哪怕只是瑣碎的日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這種習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對背玩手機,然後各自入睡。
程波躺下來,躺在林靜平時睡的那一側。枕頭上有她頭發的氣味,很淡,但確實存在。他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但大腦異常清醒。
他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
想起和林靜第一次見面,是在朋友的婚禮上。她穿着淡紫色的裙子,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程波鼓起勇氣去要聯系方式,手都在發抖。
想起求婚那天,他準備了很久,在兩人常去的公園裏單膝跪地。林靜哭了,說“我願意”時聲音都在顫抖。
想起搬進這個家的第一天,兩人累得躺在地板上,林靜說:“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想起林靜母親生病時,她整夜在醫院陪護,程波每天送飯過去。那時雖然累,但兩人互相支持,感覺心是在一起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程波想不明白。也許變化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一點一點,像水滴石穿,像春蠶食葉,等意識到時,已經回不去了。
窗外的車聲漸漸稀少,夜越來越深。程波翻了個身,面對着空蕩蕩的另一半床。月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條銀白色的光帶。
他突然想起小英說過的話:“有時候人沒得選。”
但此刻程波覺得,人生其實處處都是選擇。選擇說什麼,選擇不說什麼;選擇做什麼,選擇不做什麼;選擇繼續,選擇放棄。每一個選擇都導向不同的道路,而他和林靜,選擇了分居這條路。
這條路會通向哪裏?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們做出了選擇,而不是任由生活推着往前走。
程波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黑暗。在意識即將模糊的邊緣,他模糊地想,也許分居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讓他們各自成長,各自思考,然後決定是否還要一起走下去的開始。
屋外,合肥的冬夜寂靜而漫長。城市的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只有少數窗戶還亮着,像黑夜中孤獨的星辰。
在這些亮着的窗戶裏,有人歡笑,有人哭泣,有人爭吵,有人和解。每一扇窗後都有一個故事,關於愛,關於失去,關於尋找,關於成長。
程波的故事,林靜的故事,小英的故事,還在繼續。沒有人知道結局,但每個人都在努力活着,在各自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夜深了。
明天太陽還會升起,生活還要繼續。
而在這個空了一半的房間裏,時間靜靜地流淌,像一條無聲的河,載着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希望和失望,流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