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遠發出那條信息後，接下來的幾天，生活表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上班，下班，跑車，在醫院、家和售樓部之間三點一線地穿梭。母親已經出院回家休養，精神不錯，只是需要定期復查和服藥。妻子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些，但也只是“稍微”，下個月的醫藥費、浩宇的生活費、雷打不動的房貸，依然是懸在頭頂的幾把鈍刀，不鋒利，但沉重。售樓部裏，同事們在短暫的興奮和議論後，對“尋人視頻”的熱情似乎也消退了，畢竟，新鮮事層出不窮，一個“沒有下文”的感人故事，很快就會被新的談資取代。
陳啓明沒有回復他的私信。那條簡短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李明遠偶爾會點開那個視頻賬號看看，置頂的依然是那條尋找視頻，評論區依然熱鬧，不斷有新的留言涌入，追問“找到了嗎”、“有後續嗎”，也有人開始質疑視頻的真實性，或是感慨“可能人找到了不想被打擾”。陳啓明沒有再發布任何相關內容，也沒有在評論區做任何說明，仿佛那個視頻發出後，他的使命就已經完成，剩下的，交給互聯網的潮水。
李明遠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有些輕鬆，畢竟避免了可能隨之而來的新一輪關注和麻煩。但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悵然，像是準備迎接一場久別重逢，對方卻臨時改變了行程。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那條信息是不是太生硬，太拒人於千裏之外，澆滅了對方的一腔熱忱。或許，陳啓明期待的是一場更有儀式感的、能被鏡頭記錄下的重逢，而不是這樣一條悄無聲息的短信。
這種猜測沒有答案。生活推着他向前，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去琢磨。張曉琪雖然不再頻繁提起“IP”和視頻的事，但偶爾看向他的眼神裏，會流露出一絲惋惜，仿佛在說“李叔，多好的機會啊”。老方則徹底恢復了之前的公事公辦，對他不鹹不淡，仿佛那段短暫的、試圖將他“包裝”起來的小插曲從未發生過。倒是之前那位想買“念想”的周建國，又打過一次電話，先是再次感謝他幫忙遞簡歷，然後期期艾艾地問，網上那個找人的視頻，是不是就是他。得到肯定答復後，周建國在電話那頭激動了好一陣，連聲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遠你不是一般人！好人總有好報，你看，隔了三十年人家還記着呢！” 那質樸的、不容置疑的信任，讓李明遠心裏熨帖，也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責任——周小輝的工作，到現在還沒回音。
至於那個視頻帶來的唯一直接影響，是某個下午，售樓部來了一位老太太，指名要找李明遠。老太太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由女兒陪着。見到李明遠，老太太顫巍巍地從隨身帶的布包裏掏出一個小手絹，一層層打開，裏面是幾張泛黃的紙片，還有一張黑白小照片。
“李同志，不，李師傅，”老太太拉住李明遠的手，她的手幹燥而溫暖，“我姓劉，住在老東門那邊。我看了那個視頻，就是找你的那個，我跟我閨女說，我認得這個小李！當年，我跟我老伴兒買第一套單位分的福利房，就是小李給辦的！”
李明遠有些愕然，接過那些紙片。是幾張早已作廢的收據憑證，字跡模糊，但還能辨認出是當年的房管所和銀行的單據。那張黑白照片，是他二十多歲時，站在一個老式小區門口拍的工作照，背景是“東風新村售樓處”的牌子，他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西裝，笑得有點傻氣。
“您看，是你吧？”劉老太太指着照片，眼睛亮晶晶的，“我記得你，特別有耐心。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懂，政策也變來變去，是你一趟趟跑房管所，跑銀行，給我們解釋得清清楚楚。我老伴兒脾氣倔，還跟你發過火，你都不生氣，還給他倒水。後來房子手續辦妥了，你還幫我們聯系了搬家的板車，比市價便宜不少呢！”
塵封的記憶再次被撬開一條縫隙。李明遠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對老夫婦，丈夫是退伍老兵，性子直，嗓門大，但人不壞。妻子就是眼前這位劉老太太，話不多，總是溫溫柔柔地笑着。他們買的是單位最後一批福利房，手續繁瑣，折騰了小半年。他那時剛入行不久，憋着一股勁兒，不怕麻煩，也確實幫他們省了不少事。後來房子分下來，他們還提了一小袋自己曬的柿餅來感謝他，很甜。
“劉阿姨，是您啊！我想起來了！”李明遠有些激動，又有些赧然，“真沒想到，您還記得這些，還留着這些老物件。”
“怎麼不記得！”老太太拍着他的手背，“你們年輕人覺得是小事，對我們那時候的人來說，能分到房子，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幫了我們大忙！後來我們搬了家，還念叨過你好幾次，說也不知道那實誠孩子後來怎麼樣了。再後來，我們那片拆遷，搬了幾次家，好多老東西都丟了，就這幾張紙和這照片，我一直收着。看到那個視頻，我就跟我閨女說，準是這小李！錯不了！”
陪着來的女兒也笑着說：“李師傅，我媽念叨一早上了，非要來看看您。說現在人找着了，得親眼見見，心裏才踏實。”
李明遠心頭一熱，眼眶有些發酸。他連忙請母女倆坐下，讓張曉琪倒了水。劉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講着當年的瑣事，講他們一家在那個小房子裏如何安居樂業，講老伴兒前年去世了，講兒女們都孝順，她現在一個人住，倒也清靜。她說，看到那個視頻，就想起了自己當年的事，覺得這世道再怎麼變，好人好事，總還是有的，總還是被人記着的。
她沒有提任何要求，沒有問他要折扣，沒有讓他幫忙看新房，甚至沒有問他現在過得怎麼樣。她只是來看看他，確認他還是當年那個“實誠孩子”，然後把那份跨越了幾十年的感謝，當面說給他聽。
臨走時，老太太堅持要把那張黑白照片留給他。“你留着，做個念想。我們老了，用不着了。你拿着，看看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
李明遠推辭不過，只好收下。送走母女倆，他捏着那張邊緣已經磨損的舊照片，看了很久。照片裏的年輕人眼神清澈，笑容裏帶着對未來的憧憬和一絲不確定的膽怯。那就是當年的“小李”，那個會在客戶發火時默默倒水，會爲了幫客戶省點搬家錢而多跑幾趟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如今就站在這窗明幾淨的售樓部裏，穿着更合體但也不再嶄新的西裝，臉上多了風霜，眼裏添了疲憊，手裏捏着的是最新的樓盤資料和永遠不夠用的預算表。
張曉琪走過來，看了看他手裏的照片，輕聲說：“李叔，劉阿姨人真好。您看，您做過的事，真的有人一直記着。”
李明遠“嗯”了一聲，將照片仔細地放進錢包夾層，和身份證放在一起。他沒有說話。劉老太太的到訪，像一道溫和卻堅定的光，照亮了那些被商業策劃和網絡熱度所遮蔽的、更本質的東西。它不是轟轟烈烈的“全城尋找”，沒有鏡頭，沒有流量，只是一個老人的一次心血來潮的探望，一次樸素而鄭重的道謝。但這聲感謝，落在他心上，比任何網絡上的贊美都更沉，也更真實。
它沒有解決任何現實困境，沒有帶來一分錢收入，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仿佛在漫長而疲憊的跋涉中，有人遞給他一杯清水，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走的路，方向是對的。
這之後，又有零星兩三個電話打到售樓部，也是當年的老客戶或他們的子女，看到視頻後輾轉找來，有些只是想確認是不是他，有些則像劉老太太一樣，回憶起一些陳年舊事，表達感謝。這些聯系，像夜空中偶爾閃現的、微弱的星光，不密集，卻持續不斷，一點點驅散了他心中因陳啓明沉默和現實壓力而蒙上的陰霾。
他開始以一種更平和的心態看待那個“尋人視頻”。它像一塊投入湖面的石頭，激起的漣漪或許會平息，但石頭本身，連同它攪動起的、關於善意與記憶的暗流，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湖底某些東西的分布。陳啓明沒有回復，或許有他自己的考慮，或許只是還沒想好如何回應。這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段被善意照亮的過去，重新被看見，被確認。而“被看見”本身，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無聲的慰藉。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李明遠剛結束一單，準備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手機收到一條新的微信消息。來自那個他以爲不會再響起對話的頭像——陳啓明。
消息很簡短：“李師傅，信息收到。抱歉剛看到。不知您是否方便？家母想當面向您道謝。時間地點您定，看您方便。盼復。”
沒有提見面是否公開，沒有提任何其他要求，只是轉達了母親（當年那位爲兩千塊錢急哭了的婦人）的意願，並且將決定權完全交給了他，姿態放得很低，語氣誠懇。
李明遠看着這條信息，久久沒有動作。晚高峰的車流在身邊涌動，霓虹燈將城市的街道染成一條條流動的光河。他想起劉老太太溫暖幹燥的手，想起她眼裏真誠的光，想起那張泛黃照片上年輕的自己。他還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逼仄的售樓處裏，陳母攥着那個裝着五百塊錢的信封，眼眶通紅，不住道謝的樣子。
或許，有些善意，不僅僅需要被“看見”，也需要被“完成”。完成那個跨越了三十年的、情感上的閉環。
他慢慢打字回復：“陳先生客氣了。請代我向伯母問好。我這邊時間都好安排，看伯母和您方便。地點安靜些就好。”
消息發送成功。這一次，他沒有感到抗拒或不安。一種平靜的、近乎坦然的心情籠罩了他。去見見故人，聽聽舊事，喝杯清茶，然後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這很好。這大概，也是一顆“釘子”，在漫長的時光裏，能爲自己和他人釘下的、最樸素也最堅實的慰藉之一。
他沒有去想這次見面會帶來什麼，無論是可能的再次關注，還是其他什麼。他只是覺得，應該去。爲了三十年前那個在困境中伸出援手的年輕人，也爲了三十年後，這個在生活泥濘中跋涉、需要一點點微光來確認道路的中年人自己。
他收起手機，啓動車子，駛入前方璀璨而未知的夜色。城市的燈火，依舊冷漠，也依舊溫暖。他知道，屬於他的、真實的回響，不在喧囂的網絡，不在精明的策劃案，而在這些具體而微的、人與人之間樸素聯結的回聲裏。這些回聲很輕，很慢，但一旦響起，便能穿透時光，撫平一些皺紋，照亮一段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