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幾乎聽不見的“嗯”，像一根引線，點燃了水榭裏沉寂的空氣。傅琛眼底的火焰倏然竄高，又被他強行壓下，只餘一片深不見底的暗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拿起茶壺，又爲她斟了一杯茶，動作穩得沒有一絲顫抖。
可簡瑤分明看見，他握着壺柄的手指，骨節微微泛白。
茶水注入杯中的聲音，清脆而悠長，打破了那令人心悸的沉默，也給了兩人一個喘息和回神的空隙。
“嚐嚐這個。”傅琛放下茶壺，將一碟做成荷花形狀、晶瑩剔透的桂花糕推到她面前，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只是比平時更低沉些，“甜而不膩。”
簡瑤依言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清甜的桂花香混合着糯米的軟糯在舌尖化開，確實好吃。可她的心跳依舊快得不像話，那塊糕點吃下去，連味道都嚐不分明。
她剛才……是不是真的點頭了？
不是幻覺。傅琛看她的眼神，變了。雖然他還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但簡瑤能感覺到，那層隔在他們之間的、名爲“上司”的冰殼，在剛才的對視和那個輕微的點頭中，無聲地碎裂了。
現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另一種更粘稠、更危險，也讓她更無措的東西。
“下周末，”傅琛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着裏面沉浮的茶葉，忽然開口，“有個小型的行業慈善晚宴，在君悅酒店。有幾個潛在的投資人和合作夥伴會出席。”
他抬起眼，看向她：“品牌創新小組將來需要接觸的層面會更高，這是個不錯的學習和交流機會。”
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意味：“如果你方便，和我一起去。”
不是詢問，是通知。但給了她“方便與否”的選擇權。
一起去？以什麼身份？下屬？還是……
簡瑤捏着茶杯的手指緊了緊。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一旦她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那種公開場合，公司裏的流言就不再是流言，她和傅琛的關系，將被迫從這方私密的水榭，推到所有人面前。
“我……”她張了張嘴，想找一個借口推脫。下周父親可能還需要復查，小組工作忙……
“不急。”傅琛打斷她，仿佛看穿她的猶豫，“還有幾天時間，你可以考慮。想好了，告訴林秘書。”
他沒有逼她立刻答應，又給了她緩沖的餘地。
簡瑤鬆了口氣，又莫名有點失落。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復雜的情緒從何而來。
午餐在一種微妙而克制的氛圍中結束。傅琛結了賬，兩人一同走出水榭。陽光依舊很好，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走在幽靜的回廊上，竹影搖曳，空氣中彌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誰也沒有說話。腳步聲在青石板上發出輕響，一前一後，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簡瑤走在他身後半步，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風衣的衣角隨着步伐輕輕擺動。
剛才在水榭裏那種幾乎要沖破一切的悸動，此刻被秋日午後的陽光一照，仿佛沉澱了下去，變成一種更綿長、更隱蔽的暗流，在四肢百骸裏無聲流淌。
走到莊園門口，傅琛的車已經等在那裏。司機恭敬地拉開車門。
“我送你回去。”傅琛站在車邊，看着她。
“不用了傅總，”簡瑤連忙擺手，“這邊打車挺方便的，我……”
“上車。”傅琛的語氣不容拒絕，已經爲她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簡瑤看着他，拒絕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她彎腰坐了進去。
傅琛從另一側上車，坐在她旁邊。車廂空間寬敞，但兩個人並排坐着，距離依然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溫度和氣息。那股清冽的雪鬆香，混合着一點淡淡的、屬於這個莊園的檀木熏香，再次將她包裹。
車子平穩地駛離莊園，駛向市區。
一路無話。但和雨夜那次不同，此刻的沉默並不緊繃，反而有種心照不宣的靜謐。簡瑤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心裏亂糟糟的，卻又奇異地感到一絲安定。
直到車子再次停在她租住的小區門口。
“謝謝傅總。”簡瑤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簡瑤。”傅琛叫住她。
她回頭。
傅琛側身看着她，午後陽光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作一句平淡的囑咐：
“周末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還是那句“別想太多”。
簡瑤點了點頭：“您也是。”
她推開車門，腳踩到實地，秋日的涼風讓她清醒了些。她關上車門，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路邊，看着黑色的賓利緩緩調頭，駛入車流。
直到車子消失不見，她才轉身，慢慢走進小區。
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雲朵上。腦子裏反復回放着水榭裏的對話，他深沉的目光，還有最後那句“別想太多”。
他真的……給了她太多的“時間”和“空間”。多到她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會錯意了？
可那個點頭，那個眼神交匯時幾乎要燒起來的瞬間，又是那麼真實。
她煩躁地揉了揉頭發。
接下來的幾天，簡瑤強迫自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新小組的籌建中。招聘、預算、規劃、與各部門協調……忙得腳不沾地。只有深夜回到那個小小的出租屋，躺在床上，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思緒才會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傅琛沒有再私下聯系她。在公司裏碰見，他也只是公事公辦地點點頭，或者簡短地交代工作。那頓午餐，那個水榭，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個過於真實的夢。
只有林秘書，在周四下午，像是無意間提起：“簡經理，傅總讓我提醒您，關於周末慈善晚宴的事，您考慮得怎麼樣了？需要準備禮服的話，我可以安排。”
簡瑤的心猛地一跳。原來不是夢。
她猶豫了很久。理智告訴她，應該拒絕。那是一個公開的場合，一旦踏進去，就沒有回頭路了。她還沒準備好，去面對那些可能的非議、審視，以及和傅琛之間那種尚未厘清的、危險的關系。
可心底那簇被他親手點燃的小火苗，卻在蠢蠢欲動。她想看看，那個在莊園水榭裏對她露出不一樣眼神的傅琛，在另一個場合，會是什麼樣子。她也想試試，自己有沒有勇氣，去觸碰那片未知的、屬於他的世界。
周五下班前，她終於給林秘書回了消息：“方便。麻煩林秘書了。”
消息發送出去，她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癱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
幾乎是立刻，林秘書回復：“好的，簡經理。明天下午三點，會有造型師到您家。禮服和配飾我會準備好帶過去。”
安排得如此周到，不容她有任何反悔的餘地。
簡瑤看着手機屏幕，苦笑。這就是傅琛的風格。看似給了選擇，實則早已鋪好了路，只等她邁出那一步。
周六下午，造型師準時登門。帶來的是一件煙灰色的緞面長裙，款式簡潔流暢，剪裁精良，沒有多餘的裝飾，只在腰間有一條同色系的細腰帶。配了一雙銀色細跟涼鞋和一套小巧的珍珠首飾。
“傅先生吩咐，簡潔大方爲主。”造型師溫和地解釋，手法熟練地幫她化妝、做發型。
鏡子裏的人漸漸變得陌生。褪去了日常的隨意和疲態，妝容精致，長發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脖頸線條。煙灰色的長裙襯得她皮膚愈發白皙，身段窈窕。珍珠耳墜在頰邊微微晃動，增添了幾分柔美的光彩。
簡瑤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這身裝扮很美，但……太像要去參加一場精心準備的“演出”了。
傍晚，傅琛的車準時停在樓下。這一次，他沒有親自上來，只是發了條短信：“我在樓下。”
簡瑤深吸一口氣，拿起配套的銀色手包，穿上那雙不算太高卻依然讓她需要小心行走的涼鞋，走出了家門。
樓下，傅琛倚在車邊等着。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晚禮服，剪裁合體，襯得他肩寬腿長，氣質卓然。比起平時的西裝，更多了幾分矜貴和正式。昏黃的路燈下，他英俊的側臉如同雕塑，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目光相接的瞬間，簡瑤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閃過一抹毫不掩飾的驚豔，隨即沉澱爲更深邃的幽暗。
他站直身體，爲她拉開車門。“很漂亮。”他低聲說，語氣自然，像在陳述一個事實。
簡瑤的臉微微發熱，低聲道了謝，坐進車裏。
車廂裏，彌漫着他身上清冽好聞的古龍水味道，混合着一絲極淡的雪茄氣息。他今天看起來格外正式，也格外……迷人。簡瑤的心跳又開始不聽話。
去酒店的路上，傅琛簡單交代了幾句晚宴的情況，有哪些重要人物會出席，需要注意什麼。他的語氣平靜專業，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應酬。
可當他偶爾側過頭，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那裏面蘊含的溫度，卻讓簡瑤清楚地知道，這絕不僅僅是工作。
君悅酒店宴會廳，燈火輝煌，衣香鬢影。當簡瑤挽着傅琛的手臂走進去時，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着好奇、探究、審視，還有不加掩飾的驚訝。
傅琛，傅氏集團的年輕掌門人，業內赫赫有名的“冰山”，身邊竟然帶了女伴？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陌生面孔？
簡瑤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維持着得體的微笑，手心卻微微出汗。傅琛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緊張，手臂微微用力，將她往自己身邊帶近了些，低聲道：“跟着我就好。”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整個晚上，傅琛都表現得無可挑剔。他帶着她遊刃有餘地穿梭在人群中，與人寒暄、交談，介紹她時，語氣平淡而自然：“簡瑤，我們市場部的負責人，很有能力的年輕人。”
他並不刻意彰顯他們的關系，但那種不經意的維護和引領，卻比任何親密的舉動都更能說明問題。有人試圖打探，也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帶過。
簡瑤跟在他身邊，盡量少說話，多觀察。她看到了傅琛在商場上的另一面：冷靜，犀利，談笑間掌控全局。那些在電視雜志上才能見到的大人物，對他客氣有加，甚至帶着幾分忌憚。
這個世界，離她平時的生活太遙遠。而傅琛，是這個世界中心，最耀眼的存在之一。
她看着他遊刃有餘地應對着一切，心裏那點因爲流言和非議而產生的忐忑，漸漸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她看到了他的強大，他的世界，也看到了他此刻，正將她小心地納入這個世界的邊緣。
晚宴進行到一半，慈善拍賣環節開始。傅琛以公司的名義拍下了一幅不算起眼的中青年畫家的油畫，價格適中，既表達了支持，又不顯得過於張揚。
拍賣結束後，是自由交流時間。傅琛被幾個投資人圍住，討論着什麼。簡瑤識趣地退到一旁，拿了杯香檳，走到露台透氣。
露台上夜風微涼，能俯瞰大半個城市的璀璨夜景。喧囂被隔絕在身後，她終於能鬆一口氣。
“簡小姐？”一個略帶油滑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簡瑤回頭，看到一個穿着昂貴西裝、端着酒杯、眼神有些飄忽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她記得他，剛才傅琛介紹過，是某個建材公司的老板，姓趙，似乎和傅琛的公司有合作。
“趙總。”簡瑤客氣地點頭。
趙總走近幾步，目光毫不掩飾地在她身上打量，帶着令人不適的黏膩。“簡小姐真是年輕有爲啊，能被傅總帶在身邊，前途不可限量。”
“趙總過獎了。”簡瑤不着痕跡地退開半步。
“不知簡小姐在傅氏具體負責哪塊業務？說不定我們以後也有合作的機會。”趙總又湊近了些，酒氣噴在她臉上，“傅總這個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太冷，不懂得憐香惜玉。跟着他做事，很辛苦吧？”
這話裏的暗示已經非常明顯。簡瑤皺起眉，語氣冷了下來：“趙總，我和傅總只是工作關系。如果您對合作有興趣，可以聯系市場部。”
“工作關系？”趙總嗤笑一聲，眼神更加放肆，“簡小姐，大家都是明白人。傅總可從沒帶過別的‘工作夥伴’出席這種場合。你……”
他話沒說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突然伸過來，搭在了簡瑤的肩膀上，將她輕輕往後一帶。
傅琛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甚至嘴角還掛着一絲極淡的、社交性的微笑，但那雙眼睛，在露台昏暗的光線下，冷得像淬了冰的寒潭。
“趙總，”傅琛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在聊什麼，這麼開心？”
趙總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自鎮定：“傅總，沒什麼，就是和簡小姐隨便聊聊，誇她年輕能幹呢。”
“是嗎？”傅琛的目光淡淡掃過趙總，那眼神銳利如刀，讓趙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簡瑤確實很能幹。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清晰，“我的員工，能力如何，辛苦與否，似乎還輪不到外人來評判。”
他將“我的員工”和“外人”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趙總臉上的笑容徹底掛不住了，額頭滲出細汗。“傅總說的是，是我多嘴了，多嘴了……”
傅琛沒再看他，攬着簡瑤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帶着她轉身往宴會廳裏走。“外面風大，進去吧。”
他的動作自然，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護意味。
簡瑤被他半擁在懷裏，能感覺到他胸膛傳來的溫熱和沉穩的心跳。剛才面對趙總時的冷意和怒氣，瞬間被一種更強烈的、混合着安心和悸動的情緒所取代。
他來了。在她需要的時候。
以一種如此強硬、如此明確的方式，宣示了他的立場。
回到燈火通明的宴會廳，傅琛並沒有立刻鬆開她。直到走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他才放下手，垂眸看她：“沒事吧？”
簡瑤搖搖頭，心跳依舊很快：“沒事。謝謝傅總。”
傅琛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依舊明亮的眼睛，眸色深了深。“以後遇到這種人，不必客氣。”他頓了頓，補充道，“你代表的是傅氏，也是我。”
你代表的是我。
這句話，比任何情話都更直白，更有分量。
晚宴結束，傅琛送她回家。車子停在小區門口，這一次，他沒有立刻讓她下車。
“今天表現很好。”他看着前方昏黃的路燈，忽然說。
簡瑤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誇她。“我只是……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不是麻煩。”傅琛轉過頭，看向她。車廂內光線昏暗，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你站在那裏，就很好。”
他的聲音很低，帶着晚宴後的些許疲憊，卻異常清晰。
簡瑤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軟。
“下周，”傅琛繼續道，語氣恢復了平常的冷靜，“有個去新加坡的行業峰會，爲期三天。品牌創新小組將來可能涉及海外市場，是個不錯的考察機會。”
他又在給她鋪路，將她帶向更廣闊的領域。
“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去。”他看着她，目光沉靜，“當然，這次是純粹的工作行程。”
他特意強調了“純粹的工作行程”，像是在給她一個保證，也像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新加坡。三天。和他一起。
簡瑤看着他那雙深邃的、仿佛能包容一切也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腦海裏閃過今晚他維護她時的樣子，水榭裏他等待的樣子，還有更早之前，醫院裏、雨夜裏、辦公室裏……點點滴滴。
那條名叫“抗拒”的防線，早已千瘡百孔。
她這條鹹魚，好像真的，遊不回原來的淺灘了。
沉默在車廂裏蔓延。傅琛耐心地等着，沒有催促。
許久，簡瑤聽到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平靜，也更堅定：
“好。”
她答應了。
不僅僅是因爲工作，不僅僅是因爲機會。
而是因爲，她好像……真的願意，跟着他，去更遠的地方看看。
去看看那片屬於他的、更遼闊的海。
傅琛的嘴角，終於勾起一個清晰而真實的弧度。雖然很淺，卻足以點亮他整張冷峻的臉。
“嗯。”他應道，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回去早點休息。具體行程，林秘書會發給你。”
“好。”
簡瑤推開車門，夜風清涼。她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車邊，回頭看了他一眼。
傅琛也正看着她，眼神在夜色中溫柔得不像話。
“晚安，傅總。”她說。
“晚安，簡瑤。”他回應。
這一次，沒有“傅總”，只有“簡瑤”。
她轉過身，腳步輕快地走進小區。夜風吹起她風衣的衣角，也吹不散心頭那團越燒越旺的、溫暖的火焰。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真的不一樣了。
那條鹹魚，不僅翻了身，還主動地，遊向了深海。
而那片海的主人，正在不遠處，耐心地，等待她的抵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