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十月丙午,柴桑郡太守府議事廳內燈火通明。銅爐燃着鬆脂,火光搖曳,映照出廳中諸將肅穆的面容。周瑜身着青綬武袍,端坐主位,眉宇間凝着沉毅之色。廳中列席者皆江東要員:程普按劍而坐,黃蓋須發如霜,呂範執筆待錄,魯肅立於側旁,目光掃視全場。末席處,一人青衣素冠,身形清瘦,正是星象待詔蘇硯舟。他低首垂目,指尖輕撫袖中星盤,似與這殺伐之氣格格不入。
周瑜起身,聲如清磬:‘曹軍已據荊州,艨艟千艘,順流東下,鋒芒直指柴桑。諸君以爲,當戰當降?’話音未落,廳中已起騷動。張昭之黨私語低議,言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兵勢浩大,不如納款請和。黃蓋猛然拍案而起,聲震屋梁:‘老夫百戰之身,豈可向奸賊低頭!若都督允準,某願率死士火攻其舟!’
衆人譁然。火攻之策雖奇,然長江浩渺,曹軍連舫結營,非風勢相助,火船難近。程普皺眉道:‘冬月凜冽,多西北風,東南風罕見,若無風助,火反自焚,豈非送死?’黃蓋默然。廳中一時沉寂,唯餘爐火噼啪作響。就在此刻,末席一人緩緩起身,步履沉穩,行至廳中。衆將側目,見是星官蘇硯舟,皆露驚異之色。
蘇硯舟拱手向周瑜:‘都督容稟。臣雖職司星象,然觀天象、測水文,亦可佐軍機。《太初歷》有載,冬月朔望之際,日月合璧,引力相疊,江潮必高。今歲十月十五,恰逢望日,長江中遊潮勢可漲五尺有餘。潮高則水速,火船順流而下,其勢如箭。’言罷,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展開乃《江表水道圖》殘片,其上以朱筆標注潮信時辰。
廳中衆人面面相覷。魯肅眼中精光一閃,低聲對周瑜道:‘此言若實,火船可借潮速進,不待東風亦能突襲。’周瑜凝視蘇硯舟,沉聲問:‘汝所言潮信,可有實測爲憑?’蘇硯舟答:‘臣自建安十年起,每月朔望夜宿江岸,測水位、記星移,三年不輟。此圖所載,皆實地所錄。’說罷,他又指向天窗之外:‘今夜北鬥杓柄正指子位,與潮頭方位相合,明日寅時,烏林段江面必現漲潮。’
黃蓋撫須而笑:‘若真如此,火船可於亥時放流,借潮而進,至子時抵達曹營側翼,正合突襲之機!’周瑜終於展顏,擊案稱善:‘天時、地利、人和,今得其二。蘇待詔雖非軍職,然此策關乎勝敗,功在社稷。’遂命呂範錄其言入軍策,列爲火攻之輔計。
議畢,諸將陸續退席。蘇硯舟正欲歸宿,忽覺袖角被輕扯。回首,見魯肅立於東廊陰影之下,神色凝重。‘君才非止於觀星。’魯肅低語,遞來一卷泛黃竹簡,‘此乃《江表水道圖》殘卷,得自交州老漁,其上所記潮汐海候,與君所言暗合。若能推演火船自烏林至赤壁漂流時辰,都督必重用。’蘇硯舟雙手接過,指尖觸到簡背刻痕,似爲古篆‘潮鑰’二字。
歸至宿所,蘇硯舟燃燈展圖。星圖鋪於案上,水道圖並列其側。他以朱筆勾連北鬥運行軌跡,又以墨線描摹江流曲直。忽覺異樣——今夜北鬥杓柄本應正南,然觀其位,竟微偏東南半寸。他心頭一震,翻查歷年星錄,發現近月北鬥皆有偏移,尤以朔望夜爲甚。‘莫非……星力擾潮,非止日月?’他喃喃自語,冷汗悄然滲出。
窗外江風驟起,吹動窗紙如鼓。蘇硯舟凝視星圖,腦海中浮現魯肅所授殘卷上的神秘符號。那‘潮鑰’二字,似非漢隸,倒近南越古文。他憶起魯肅曾言,早年遊歷交州,曾在合浦海邊見一老翁以星盤測潮,口誦異語,謂‘北鬥墜時,江龍醒’。當時以爲荒誕,如今思之,竟與今夜星象暗合。
次日清晨,蘇硯舟再赴太守府,欲稟報星位異常。未及入廳,卻見周瑜正與黃蓋密議火攻細節。‘火船三十艘,皆載枯柴、魚膏、硫黃,外覆帷幕,僞裝降船。’黃蓋道,‘亥時放流,借潮而進,至子時燃火突襲。’周瑜點頭:‘若潮勢如蘇待詔所言,此戰可期。’蘇硯舟立於簾外,欲言又止。他終未提及星偏之事——此等異象,若傳入軍中,恐生動搖。
然他心中已種下疑竇。星官之職,本爲觀象授時,然今星移鬥轉,竟似與人間兵戈相應。莫非天道將變?抑或……有人以星術逆天改潮?他憶起殘卷末頁隱現的星陣圖,其形如鎖,正對北鬥天樞。若真有‘潮鑰’可馭江潮,那赤壁之戰,豈止是人力之爭?
午後,蘇硯舟獨行江畔。潮水正漲,白浪拍岸,聲如戰鼓。他取出星盤,再測水位,果然較平日高出五尺。漁民言:‘此潮來得急,去得緩,百年未見。’他仰首望天,雲層密布,唯北鬥隱現其間,依舊偏斜。忽有一葉小舟靠岸,舟上漁人遞來一包溼布包裹之物,低語:‘東廊人托我送來。’
歸宿啓視,乃一塊龜甲,其上刻有星圖與潮紋,中心一點,正對赤壁。背面朱書八字:‘星墜之刻,火起於水。’蘇硯舟指尖微顫。這非江東筆跡,倒似洛陽舊篆。誰在暗中傳遞此訊?魯肅?還是……那早已湮滅的欽天監舊黨?他忽覺身處棋局,而執子者,或在九天之上。
當夜,他重繪水道圖,將火船漂流時辰精確至刻。測算結果:若依今潮,火船可於子時三刻抵達曹營西翼,恰值守軍換崗,燈火昏暗。若再加東南風——哪怕僅一時之風——火勢必席卷連營。然風從何來?他再觀星象,發現火星近日正入翼宿,主南方火動。若天象應兆,或有反常之風。
五更將至,蘇硯舟提筆寫下《潮信風候疏》,詳述朔望潮高、星位偏移、火星入翼三事,封緘待呈。然筆尖懸於‘北鬥異常’四字之上,終未落墨。此等駭人之言,縱周瑜英明,亦難輕信。他 лишь將‘可備輕帆,待東南微風’一句隱入附注,悄然藏於疏文末尾。
晨光初透,柴桑城頭鼓角未鳴。蘇硯舟立於江樓,望大江浩蕩東去。戰船列陣,旌旗獵獵,江東兒郎正操練火攻之術。他知道,三日後,第一艘火船將自烏林啓航。而他所獻之策,已如星火,點燃了這場千古之戰的引信。
然星火可燎原,亦可焚天。他撫着袖中龜甲,默念:‘若星真可馭潮,那赤壁之火,究竟是人謀,還是天命?’風起江上,卷起他青衫一角,宛如火炬初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