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這句話不知從哪片記憶的深海浮了上來,帶着些許陳舊的、近乎預言的傷感。如今,我卻仿佛觸摸到了它的邊緣。
自從能磕磕絆絆地用稻妻語與傾奇者交流,夜晚便不再是寂靜的獨處或單純的陪伴,而是變成了一扇窗戶,透過它,我能窺見他那個日益豐富、卻也日益復雜的世界。我們常常坐在山洞口的陰影與月光的交界處,他說着,我聽着,偶爾笨拙地插上幾句。爐火的故事,新學的鍛造術語,丹羽的叮囑,某個學徒鬧的笑話……他說得越來越流暢,眉眼間屬於“人”的情感也越發鮮活生動。常常是聽着聽着,洞外天色就從深藍褪成了灰白,一晚上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傾奇者還是那個傾奇者。善良得如同初雪,純潔得仿若水晶。他會細心地記下我偶爾提及的“指甲不夠利,掰斷樹枝有點麻煩”,下次來訪時便帶來一把更趁手的小銼刀。他會留意到我蝠翼邊緣偶爾沾上的夜露或蛛網,下次便會多帶一塊柔軟的布巾。他的貼心,是毫無雜質的、全然的關注與給予。
然而,正如最清澈的溪流也會裹挾泥沙,他浸染其中的那個人類世界,也無可避免地將一些沉重的顆粒沉澱進他原本純白的心底。
變化是悄然發生的。起初只是一些零碎的疑惑。
“伊利斯,”有一次,他蹙着眉問我,“‘生病’,是什麼感覺?長兵衛大叔,咳嗽,很痛苦的樣子。丹羽說,是‘風寒’。”
又過了些日子,他手上纏着一小圈幹淨的布條來了。我緊張地拉住他的手,他搖搖頭,輕聲說:“沒關系。幫宮崎師傅搬坯料,劃到了。流了紅色的……血。很快就不流了,但大家很緊張。”
他的描述裏,開始頻繁出現“虛弱”、“疼痛”、“休息”、“吃藥”這些詞匯。他眼中的困惑,也逐漸摻雜了不安。
直到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他比平時來得晚了些,腳步有些沉。坐在我身邊後,他抱着膝蓋,沉默了許久。山洞裏只有遠處海浪的低吟。
“伊利斯,”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往常低,像蒙上了一層薄霧,“鬆造爺爺,走了。”
我看着他。他垂着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陰影。
“丹羽說,是‘老’了,‘壽命’到了。大家,哭了。葬禮,很安靜。”他抬起頭,槿紫色的眼眸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種我難以完全解讀,卻能深切感受到的情緒——那是一種混合着悲傷、茫然,以及更深層恐懼的暗流。“什麼是‘壽命’?爲什麼……會‘走’?去了哪裏?還會回來嗎?”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聲音裏帶着細微的顫抖。“丹羽,桂木,長兵衛大叔,大家……都會這樣嗎?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就像鬆造爺爺一樣,早上還能打招呼,晚上就……”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緊緊地環抱住自己的手臂,仿佛這樣能抵御那股無形的、名爲“失去”的寒流。
我明白了。他終於觸碰到了人類世界最核心、也最殘酷的真相之一——生命的有限與脆弱。他的永恒之軀,開始爲那些短暫而溫暖的存在感到恐懼。
我的心揪緊了。我伸出手,將他單薄的身體攬入懷中。他微微僵硬了一下,隨即放鬆下來,將額頭抵在我的肩窩。我輕輕拍着他的背,就像很久以前他擔心我被陽光灼傷時我做的那樣。
“傾奇者,”我搜刮着有限的詞匯,試圖組織安慰的話語,“人,是這樣。會生病,會受傷,會……變老,會離開。這是,他們的……‘宿命’。”
“宿命?”他喃喃重復,語調苦澀,“不好的宿命。”
“但是,”我捧起他的臉,讓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紅眸在黑暗中或許顯得有些異樣,但我希望他能看到裏面的認真,“我,不一樣。”
我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洞外永恒的夜空。“我,是‘罪人’。背負詛咒。太陽,拒絕我。土地,背棄我。但是,‘時間’,對我的懲罰,是……‘永遠’。”我努力讓這個詞聽起來不那麼可怕,“我會一直,在這裏。一直,陪着傾奇者。就算,一百年,兩百年……只要你來,我就在。”
這大概是我能給出的,最笨拙也最真實的承諾了。
他眨了眨眼,淚水沒有落下,但眼眶確實溼潤了。“罪人?伊利斯,爲什麼是罪人?你很好。”
爲什麼是罪人?這個問題讓我愣了一下。對我而言,這幾乎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定義——從我在那片意識海洋中打撈出第一片血色記憶,從我睜開眼擁有這蒼白皮膚和血紅瞳孔開始,“罪”就如同胎記般烙印在我的存在之上。但對他解釋清楚,並非易事。
也許,這是個轉移他注意力、安撫情緒的好機會。
“嗯……說來,話長。”我拉着他坐好,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用我能組織出的、最簡單直白的語言,講述那些記憶碎片拼湊出的故事。
關於另一個“主”,並非稻妻雷電將軍那般具象的存在,而是更古老、更宏大、也更冷漠的意志。關於最初的背離與選擇,關於一個名爲“莉莉絲”的源頭,關於血脈中傳承的詛咒:被光明唾棄,被凡鐵所傷,以鮮血爲食,在永恒的黑夜中徘徊。
“所以,你看,”我總結道,甚至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些,“我不能曬太陽,不是我的錯,是‘詛咒’。我喝血,也不是我喜歡,是‘需要’。就像……就像傾奇者不需要吃飯睡覺,但需要學習,需要理解大家一樣。是我的‘方式’。”
我略去了那些記憶中最血腥、最痛苦的片段,只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即使如此,傾奇者也聽得十分入神,紫眸一眨不眨,時而困惑,時而恍然。當我說到“以鮮血爲食”時,他輕輕捂住了嘴,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但眼神裏沒有厭惡,只有驚訝和一絲……了然?他或許聯想到了什麼。
“所以,伊利斯是……吸血鬼?”他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個詞,發音有些生澀,顯然是從別處聽來的。
“嗯,大概是。”我點點頭,“很麻煩的種族,對吧?”
他搖搖頭,很認真地說:“不麻煩。伊利斯就是伊利斯。”
他這句話,奇異地撫平了我心底因講述過往而泛起的些許波瀾。我的故事似乎真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對踏鞴砂衆人終將離去的恐懼,被對我這奇異存在的驚奇暫時取代了。他問了很多問題,關於黑夜中的視野,關於飛行,關於變成蝙蝠的感覺……氣氛重新變得輕快起來。
看着他稍稍釋懷的側臉,我心裏卻很清楚。這份恐懼只是被暫時掩蓋,而非消失。當他選擇踏上追尋人類、理解人類的道路時,與“分別”和“失去”的正面交鋒,幾乎是注定的命運。
這就是非我族類的、可悲的隔閡。我擁有近乎永恒的時間,卻只能活在陰影裏;他們擁有鮮活溫暖的陽光,卻逃不過時間的鐮刀。
但只要他開心,就夠了。我再一次對自己說。我的珍寶,只要能在陽光下,帶着那樣鮮活的笑容成長,就夠了。至於其他……
一個念頭,像深水中悄然浮現的氣泡,冒了出來。我記得,在那些駁雜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過模糊的訊息——關於“後裔”,關於“初擁”,關於將凡人納入永恒黑夜的儀式……如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傾奇者在意的人即將被時間帶走,令他痛苦不堪……也許,還有另一種“陪伴”的方式?
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自己對這具身體、這份詛咒的能力都還一知半解。目前顯露出的,不過是超越常人的體魄、速度、力量,以及蝠化和翼行。我能感覺到,血脈深處沉睡着更多未知,像是冰封海面下的龐然巨物。一切,都還需要時間去發掘和驗證。
日子再次恢復了表面的平緩。傾奇者來訪時,話題又回到了日常。他告訴我,丹羽開始正式教他一些鍛造的基礎了。從辨認礦石,到拉風箱控制火候,再到最簡單的捶打延展。他說這些時,眼睛裏又重新燃起了專注的光芒,只是那光芒背後,似乎多了一層深思的底色。
又過了好些個日月輪轉。在一個秋意已深、連月光都帶着涼意的夜晚,傾奇者興沖沖地跑來,懷裏緊緊抱着一個用布包裹的長條物件。
“伊利斯,看!”他眼睛亮得驚人,獻寶似的將包裹遞給我。
我好奇地解開。裏面是一把短刀,長度不足一尺,卻異常精美。刀鞘是樸素的深色木材,但打磨得極其光滑。抽出刀身,並非什麼神兵利器的寒光四射,而是帶着手工鍛造特有的、內斂的銀灰色光澤,刀身上有着細密如流水般的鍛紋。刀柄纏着新的繩結,顏色是他喜歡的深紫與淺藍交織。
“我做的!”他仰着臉,表情混合着期待、自豪和一點點緊張,“用練習的邊角料,丹羽幫忙調整了火候。可能,不那麼鋒利,但是……”
他話沒說完,我已經樂得幾乎要跳起來,背後的翅膀“譁”地張開又趕緊收起,生怕帶起的風吹到他。我小心翼翼地把短刀捧在手裏,像捧着世界上最脆弱的珍寶,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夠。
“給我的?”我明知故問,聲音裏是壓不住的雀躍。
“嗯!”他用力點頭,“伊利斯,總是用指甲,手,會疼。”
我立刻把短刀摟進懷裏,用寬大的衣袖和翅膀一起護住,使勁搖頭:“不用!我要藏起來!怕磕到,怕弄丟!”
傾奇者看着我如臨大敵的樣子,無奈地扶額,那神態竟有了幾分丹羽教導他時的影子。“伊利斯,刀,是工具。要用的。保護自己,切東西,都可以。”
“我有指甲!”我反駁,爲了證明,我抬起手,對着旁邊一塊我搬進來當凳子的、質地堅硬的石塊,五指並攏,輕輕一劃——
“嗤啦。”
石頭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深達半寸的劃痕,邊緣整齊,石粉簌簌落下。
我得意地晃晃手指,指甲在昏暗光線下閃着幽微的光澤。“看,比刀快!”
傾奇者盯着那石頭上的劃痕,紫眸睜得圓圓的,半晌,才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放棄般地說:“……好吧。隨你喜歡。但是,要好好收着。”
“當然!”我立刻應下,寶貝似的把短刀用原來的布包好,塞進我睡覺時最貼近胸口的衣物內層,確保萬無一失。
那晚,他離開時,夜色已深。我送他到洞口,看着他紫色的身影融入林間小徑的黑暗中。他回頭朝我揮了揮手,我也用力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
回到山洞,我摸着懷裏那硬硬的、帶着他手心溫度的刀形輪廓,心底一片柔軟。雖然前路或許會有陰雲,但至少此刻,陽光曾透過縫隙,溫暖地照在我們彼此的身上。這便足夠了。
我蜷縮在我的角落,翼膜習慣性地想要攏住什麼,最終只是輕輕包裹住了自己。懷中的短刀貼着心跳,像一個無聲的約定。
黑夜還很長,而我的守望,也將持續下去。無論是以何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