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晨霧尚未散盡，靜思軒內已飄起清雅的藥香。沈微婉提着藥箱緩步而入，裙擺掃過青石地面，帶出細碎的聲響。蕭景珩已端坐於軟榻之上，玄色錦袍襯得他面色較往日紅潤幾分，只是眉宇間仍帶着幾分沉鬱。三日來，沈微婉每日辰時準時前來施針，他腿部的知覺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昨日晨起時，竟已能自主屈伸膝蓋，這讓沉寂三年的心房，終於燃起了燎原的希望。
“殿下今日氣色甚好，想來經絡疏通已有成效。”沈微婉將藥箱置於案上，打開錦盒，裏面整齊碼放着九根金針，針尖在晨光下泛着冷冽卻溫和的光澤。她取過溫熱的帕子，輕輕覆在蕭景珩的膝頭，“今日需加深針感，刺激三陰交、陽陵泉等穴位，打通下肢氣血瘀滯，可能會有酸脹脹痛之感，還請殿下忍耐。”
蕭景珩頷首，依言伸直雙腿，薄毯滑落，露出線條緊實卻略顯蒼白的腿部。三年的癱瘓讓這雙腿失去了往日的力量，卻仍殘留着征戰沙場的筋骨輪廓。“沈小姐盡管施爲，本殿無妨。”他的目光落在沈微婉專注的側臉，她的睫毛纖長，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鼻尖因凝神而微微蹙起，神情認真得讓人心安。
沈微婉指尖捻起一根金針，在燭火上微微烘烤消毒，隨即凝神屏息，精準刺入三陰交穴。金針入體的瞬間，蕭景珩只覺一股暖流順着穴位蔓延開來，夾雜着細微的酸脹感，順着經絡緩緩遊走，直抵腳踝。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腳背，竟清晰地感受到了肌肉收縮的觸感，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狂喜。
“殿下不必拘謹，順着氣血流動的方向輕輕活動即可。”沈微婉察覺到他的異動，輕聲叮囑，手中動作不停，又接連在陽陵泉、委中、承山等穴位刺入金針。她的手法嫺熟利落，捻轉提插之間，力度恰到好處，既能刺激經絡，又不傷及髒腑。不多時，蕭景珩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卻絲毫未動，只是靜靜看着沈微婉忙碌的身影，目光中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溫柔。
一炷香的時間悄然流逝，沈微婉緩緩拔出所有金針，用幹淨的絲帕擦拭掉針上的藥油，妥善收好。“今日施針已畢，殿下感覺如何？”她抬眸問道，恰好撞進蕭景珩深邃的目光中，臉頰微微一熱，連忙垂下眼簾。
“極好。”蕭景珩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試着活動了一下雙腿，雖仍有些無力，卻已能清晰地掌控屈伸，“方才施針時，暖流直抵腳尖，這是三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沈小姐的醫術，當真神乎其技。”
“殿下過譽了。”沈微婉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瓷罐，裏面盛着深褐色的藥油，“這是用千年當歸、天山雪蓮與杜仲、牛膝等藥材炮制而成的，每日睡前塗抹腿部，配合按摩，能加速經絡恢復。另外，我已讓人熬好了湯藥，需每日辰時服用，與針灸相輔相成，不出兩月，殿下定能嚐試站立。”
內侍適時端着溫好的湯藥進來，瓷碗邊緣泛着淡淡的藥香。蕭景珩接過，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藥味在舌尖彌漫，卻帶着一絲清甜的回甘。他放下瓷碗，看向沈微婉：“連日來辛苦沈小姐了。本殿已讓人備了些薄禮，送往後府，聊表謝意。”
“殿下無需如此。”沈微婉連忙擺手，“臣女與殿下乃是同盟，治病療傷本就是分內之事。況且，查清唐門陰謀，爲家人復仇，也需仰仗殿下之力。”提及復仇，她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出鞘的利劍。
蕭景珩見狀，眸色沉了沉：“沈小姐放心，本殿已命暗衛喬裝成鏢師，跟隨鎮國公派往蜀中的心腹出發了。暗衛首領林翊經驗豐富，定能查清唐門的據點與交易細節。”他頓了頓，又道，“只是唐門行事詭秘，蜀中地勢復雜，恐怕需要些時日才能傳回消息。”
“殿下考慮周全。”沈微婉點頭，“唐門不僅擅長制香制毒，其暗器與追蹤之術更是天下一絕，暗衛此行務必小心。我這邊也已讓碧月聯絡了侯府在蜀中的舊部，讓他們暗中協助林翊，或許能事半功倍。”
兩人正商議間，內侍忽然神色匆匆地走進來，躬身遞上一份密報：“殿下，林翊傳回急信，鎮國公的人已與唐門在渝州城外的一處山谷密會，只是唐門戒備森嚴，暗衛未能靠近，只拍到了一枚唐門特有的香囊殘片。另外，京城中關於沈小姐的流言愈演愈烈，說是……說是小姐用妖術迷惑殿下，還暗中修煉邪術害人。”
“荒謬！”蕭景珩猛地攥緊了拳頭，輪椅扶手被握得咯吱作響，眼中閃過一絲怒意，“蕭景淵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污蔑沈小姐！本殿這就命人徹查散布流言之人，將其當衆處置，以正視聽！”
“殿下息怒。”沈微婉卻抬手阻止了他，神色平靜得超乎尋常，“流言止於智者，蕭景淵此舉，無非是想擾亂人心，讓百姓唾棄我，進而離間我與殿下的同盟。若是我們急於辯解，反倒落入了他的圈套，讓人覺得我們心虛。”
蕭景珩眉頭緊鎖：“可任由流言傳播，對你聲譽有損，甚至可能連累永寧侯府。”
“臣女自有應對之法。”沈微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昨日我已讓碧月取了些安神、解毒的草藥，制成了百餘帖藥包。今日午後，我便親自前往侯府附近的街巷，爲百姓義診贈藥。一來可解百姓疾苦，二來也能讓衆人看清，我所謂的‘邪術’，不過是尋常醫術。屆時，流言自會不攻自破。”
蕭景珩眼中閃過一絲贊許：“沈小姐果然聰慧。只是京城之中人心復雜，你親自前往義診，恐有危險。本殿派幾名暗衛喬裝成百姓隨行保護你。”
“多謝殿下關心。”沈微婉福身道謝，“有暗衛隨行，臣女便安心多了。對了，殿下可知這唐門香囊有何特殊之處？”她轉移話題，將注意力拉回正事。
蕭景珩示意內侍將密報中的香囊殘片呈上，那殘片繡着細密的纏枝蓮紋，絲線是蜀中特有的雲錦，邊緣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異香。“唐門香囊多以秘制香料填充，不僅能驅蟲避蚊，部分還藏有毒藥或追蹤標記。”他拿起殘片，放在鼻尖輕嗅，神色凝重，“這殘片上的香氣，與三年前本殿在漠北營帳中聞到的安神香有幾分相似，只是更爲隱晦。看來，鎮國公與唐門的勾結，絕非一日之寒。”
沈微婉接過殘片，仔細端詳片刻，又用指尖沾了一點殘留的香粉，放在舌尖輕嚐，隨即臉色微變：“這香粉中摻了少量的醉魂草與白薇粉，長期吸入會讓人神思恍惚，反應遲鈍。看來，鎮國公不僅用唐門的毒藥暗害我們，還在暗中用這類香料控制身邊的人。”
“如此說來，唐門的勢力已滲透到京城之中？”蕭景珩的眸色愈發深沉，“本殿需立刻讓人徹查京城中所有與蜀中相關的商鋪、客棧，找出唐門的暗線。”
“殿下不可操之過急。”沈微婉連忙勸阻，“唐門暗線極爲隱蔽，若是大肆搜查，定會打草驚蛇。不如讓暗衛暗中排查，重點關注鎮國公府、三皇子府周邊的商鋪，或許能有所發現。另外，我可借着義診的機會，向百姓打探消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或許能發現一些我們忽略的線索。”
蕭景珩沉吟片刻，點頭應允：“就按沈小姐說的辦。本殿命林翊在蜀中繼續追查，同時讓京中暗衛配合你排查。我們雙管齊下，不信揪不出唐門的暗線。”
午後，陽光正好，永寧侯府附近的一條街巷上，沈微婉搭起了簡易的義診棚。碧月與幾名喬裝成百姓的暗衛隨行，將提前準備好的藥包整齊地擺放在案上。沈微婉身着素色襦裙，頭戴帷帽，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頜，神情溫婉，動作嫺熟地爲百姓把脈問診。
起初，百姓們因流言的緣故，大多駐足觀望，不敢上前。直到一位常年被咳疾困擾的老婦人被家人攙扶着走來，沈微婉爲她仔細把過脈，開了一副潤肺止咳的方子，又免費贈了她一包安神藥，叮囑道：“老夫人這咳疾是風寒入體所致，按方子抓藥，每日煎服一劑，再用艾草泡腳，不出十日便能好轉。”
老婦人半信半疑地接過方子和藥包，謝過沈微婉便離開了。沒過多久，老婦人的家人便匆匆趕來，對着沈微婉連連道謝：“沈小姐真是神醫！老夫人喝了您贈的藥，咳疾竟減輕了許多，現在已經能安穩喘氣了！”
有了老婦人的先例，百姓們頓時蜂擁而上，紛紛圍到義診棚前，求沈微婉把脈問診。沈微婉耐心十足，一一爲衆人診治，時而開方，時而贈藥，言語溫和，態度誠懇。百姓們漸漸放下了對“妖女”的成見，看向沈微婉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與敬佩。
“沈小姐真是菩薩心腸，不僅醫術高明，還免費贈藥，哪裏是什麼妖女啊！”
“就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流言，污蔑沈小姐！”
“我聽說沈小姐是爲了給太子殿下治病才被人嫉妒，那些流言定是嫉妒她的人編出來的！”
議論聲傳入耳中，沈微婉心中了然，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一邊爲百姓診治，一邊不動聲色地打探道：“諸位可知京城中有哪些商鋪是從蜀中運來貨物的？我近日想購置一些蜀中的藥材，卻不知何處靠譜。”
一位常年跑商的中年男子說道：“沈小姐若是想買蜀中藥材，可去城南的‘蜀風堂’，那裏的藥材都是從蜀中直接運來的，品質極好。只是這‘蜀風堂’的老板行事低調，很少與人往來，而且店裏的夥計都十分警惕。”
另一位婦人也說道：“我前幾日去‘蜀風堂’買過當歸，發現店裏的夥計腰間都掛着一枚繡着纏枝蓮紋的香囊，與沈小姐方才拿着的殘片有些相似呢！”
沈微婉心中一凜，強作鎮定地問道：“哦？竟有此事？不知這‘蜀風堂’的老板是什麼來歷？”
“不清楚。”中年男子搖頭，“只知道他是三年前來到京城開設商鋪的，聽說與鎮國公府有些往來。”
三年前？正好是蕭景珩在漠北受傷的時間。沈微婉心中已有了猜測，看來這“蜀風堂”便是唐門在京城的暗線之一。她不動聲色地記下“蜀風堂”的地址，又繼續爲百姓診治了一個時辰，直到藥包全部贈完，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府。
剛走出街巷，便看到東宮的馬車停在不遠處。內侍躬身迎上前來：“沈小姐，殿下派奴才來接您回東宮，說是有要事商議。”
沈微婉心中疑惑，隨內侍登上馬車。車內，蕭景珩正閉目養神，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沈小姐義診之事，本殿已聽說了，效果甚佳。”
“多虧了百姓們信任。”沈微婉坐下，“殿下找我前來，可是有暗衛傳回消息了？”
“正是。”蕭景珩點頭，取出一份密報，“林翊在蜀中傳回消息，查到唐門的總壇位於蜀中的青城山深處，壇主姓唐，是個極其陰狠狡詐之人。鎮國公此次向唐門采購了大量的蝕骨香，約定半月後在渝州城外交接。另外，京中暗衛也查到，城南的‘蜀風堂’與唐門有關聯，其老板正是唐門的外門弟子。”
“果然如此。”沈微婉將義診時打探到的消息告知蕭景珩，“看來這‘蜀風堂’便是唐門在京城的聯絡點。我們若是能拿下‘蜀風堂’，或許能從他們口中逼問出更多關於唐門與鎮國公勾結的證據。”
蕭景珩眸色銳利：“本殿也是此意。只是‘蜀風堂’戒備森嚴，且與鎮國公府有往來，若是貿然動手，恐會打草驚蛇。不如等到半月後，鎮國公與唐門交接蝕骨香之時，我們兵分兩路，一路在蜀中攔截，奪取蝕骨香，抓捕交易人員；另一路在京城突襲‘蜀風堂’，端掉他們的暗線。”
“殿下此計甚妙。”沈微婉贊同道，“只是蜀中一路需多加小心，唐門弟子擅長暗器與追蹤，林翊他們恐會遇到危險。我這裏有一些秘制的解毒藥和迷煙，可讓暗衛帶上，或許能派上用場。”“有勞沈小姐。”蕭景珩眼中閃過一絲暖意，“本殿已命人備好快馬，明日便將藥物送往蜀中。另外，關於‘蜀風堂’，本殿會讓暗衛繼續暗中監視，摸清他們的作息規律和人員配置，確保突襲萬無一失。”
馬車緩緩駛入東宮，沈微婉跟隨蕭景珩來到靜思軒。內侍奉上香茗，退了出去。軒內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聲輕輕作響。沈微婉端起茶杯，指尖輕觸杯壁，忽然想起今日義診時百姓們的議論，臉頰微微發燙。
蕭景珩看着她泛紅的臉頰，心中微動，輕聲道：“沈小姐今日辛苦了。流言之事已漸平息，你不必再爲此煩心。”
“多謝殿下關心。”沈微婉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的悸動愈發清晰。這個男人，雖身陷輪椅，卻有着令人心安的沉穩與擔當，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始終堅定地站在她身邊。她知道，自己與他身份懸殊，不該有任何不該有的念想，可那顆心，卻偏偏不受控制地悸動着。
蕭景珩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他抬手，想要拂去她臉頰邊滑落的發絲，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那一刻，硬生生停住了。他收回手，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沈小姐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今日便先回府歇息吧。明日辰時，再來爲本殿施針。”
“好。”沈微婉連忙應聲，起身提着藥箱匆匆離去。走到軒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好看到蕭景珩正望着她的方向，目光深邃，帶着一絲她看不懂的情愫。沈微婉心中一慌，加快腳步走出了靜思軒。
夜色漸濃，沈微婉乘坐馬車返回永寧侯府。馬車行駛在京城的街道上，她掀開車簾，看向窗外的月色。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朦朧的光影。她知道，接下來的半月，將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拿下唐門暗線，截獲蝕骨香，就能一舉撕開鎮國公與蕭景淵的勾結之網，爲復仇之路邁出堅實的一步。
而東宮之內，蕭景珩坐在輪椅上，望着沈微婉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回神。他抬手撫摸着自己的腿部，似乎還能感受到金針入體的暖流和沈微婉指尖的溫度。他低聲呢喃道：“沈微婉……”這個名字，已在他的心底悄然生根發芽。他知道，自己對她的情意，早已超越了同盟之間的信任與感激，只是身處波譎雲詭的奪嫡之路，他給不了她現世安穩，只能將這份情意深埋心底，待掃清障礙，登基爲帝之日，再許她一世榮華。
蕭景珩拿起案上的密報，眸色重新變得銳利。他提筆寫下一封密信，命人加急送往蜀中，叮囑林翊務必小心行事，務必截獲蝕骨香，查清唐門與鎮國公的所有交易細節。隨後，他又命人傳旨給京中暗衛，密切監視“蜀風堂”與鎮國公府、三皇子府的動向，一旦發現異常，即刻稟報。
夜色深沉，東宮的燈火依舊明亮。蕭景珩坐在輪椅上，目光堅定地望向窗外的夜空。他知道，一場關乎生死、關乎家國的較量，即將拉開帷幕。而他，必將與沈微婉攜手並肩，共同斬斷這張由陰謀與罪惡編織的大網，還大靖朝一個海晏河清，也爲自己和她，贏得一個光明的未來。復仇與守護的棋局，已悄然鋪開，而他們，定將成爲最終的贏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