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設在林家主宅那間最正式、也最顯沉悶的宴會廳。長條餐桌鋪着漿洗得挺括的雪白桌布，銀質餐具和水晶杯盞在巨大的枝形吊燈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空氣裏彌漫着精心烹飪的食物香氣，以及一種更爲濃重的、屬於金錢與權力的無聲威壓。
林然準時出現。她換上了一身款式保守但剪裁精良的藏藍色絲絨長裙，長發在腦後低低綰起，露出纖長的脖頸。沒有佩戴晚宴上那條引人注目的月光石項鏈，只戴了一對小巧的珍珠耳釘。妝容極淡，幾乎只描了眉，點了些潤唇膏。整個人看起來端莊、安靜，甚至有些過分樸素，像一幅色調沉靜的背景畫，輕易便能融進這間廳堂厚重的裝飾裏。
桌邊已經坐了五個人。主位自然是林焓裕，他換了身深灰色的家居西裝，比白日裏的正裝稍顯隨意，但眉眼間的沉凝並未減少分毫。他左手邊依次坐着兩位年長者，一位頭發花白、面容清癯，目光銳利，是林父的故交，宏遠建設的創始人周伯淵；另一位稍胖些，面色紅潤，總帶着三分笑模樣，但眼底精光閃爍，是世恒資本的掌門人吳世恒。這兩人都是商場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與林家利益盤根錯節，也是林焓裕如今需要倚重或安撫的對象。
蘇沐晴坐在林焓裕的右手邊，一身櫻粉色的蕾絲長裙，妝容精致，笑容甜美，正小聲與周伯淵說着什麼，姿態親昵又不失恭敬，顯然在努力扮演乖巧懂事、能撐起場面的“林家女兒”角色。
林焓裕右手邊還空着一個位置，在主位和周伯淵之間，顯然是留給林然的。這個位置安排得微妙——既顯示了林家（或者說林焓裕）並未完全將她排除在“家庭”場合之外，又將她置於兩位重量級叔伯的“審視”之下，且與蘇沐晴隔桌相對。
林然垂下眼睫，步履平穩地走過去，在空位坐下，對在座的幾位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周伯伯，吳伯伯，晚上好。”
周伯淵只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繼續與蘇沐晴說話。吳世恒則笑眯眯地點頭：“冉冉來了，坐，坐。有些日子沒見，氣色不錯。”語氣溫和，卻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打量物品般的隨意。
林焓裕等林然坐下，才淡淡開口：“開席吧。”
侍者開始有條不紊地上菜。是經典的法式料理，從冷盤、湯品到主菜、甜點，一道接着一道，節奏舒緩，禮儀周全。餐桌上很快響起刀叉與瓷盤碰撞的輕微脆響，以及低低的交談聲。
話題起初圍繞着一些無關痛癢的時事、養生、或者各家小輩的近況。蘇沐晴顯然做足了功課，對幾位叔伯的喜好和近況了如指掌，總能適時插話，或表達關切，或巧妙奉承，將氣氛維持在一個熱絡又不失分寸的層面上。周伯淵偶爾會問林焓裕幾句公司近期的一般事務，林焓裕言簡意賅地回答，態度恭敬卻不卑微。
林然安靜地用餐，動作標準，不疾不徐。她很少主動開口，只有當話題偶爾涉及她（比如吳世恒問她最近在忙什麼），才會簡短地回答“看看書，養養花”，語氣溫順，帶着點恰到好處的靦腆，將一個沒什麼主見、也沒什麼威脅的“前”千金形象維持得滴水不漏。
她能感覺到，周伯淵的目光偶爾會帶着審視掠過她，那眼神裏沒有什麼溫度，只有純粹的估量，像是在評估一件即將被清出庫房的舊物，還殘留多少價值，或者會帶來多少麻煩。吳世恒的笑容則始終未達眼底，他對蘇沐晴的熱情明顯高於對她，偶爾看向她時，那笑意裏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對失敗者的憐憫。
酒過三巡，主菜用罷，侍者撤下餐盤，換上了助消化的檸檬雪葩和香氣氤氳的紅茶。話題在酒精和食物的作用下，開始不自覺地朝着更核心、也更敏感的方向滑去。
“……所以說，現在做實業，難啊。”吳世恒抿了口茶，嘆道，紅潤的臉上顯出幾分真切的感慨，“尤其是地產，政策風向變得快，成本壓不住，競爭對手還不講規矩。”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焓裕，“焓裕，‘星耀灣’那邊，壓力不小吧？我聽說瀚海那邊，動作很多啊。”
“星耀灣”三個字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餐桌上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蘇沐晴放下了銀匙，微微坐直身體，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林焓裕神色不變，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是有壓力。”他承認得很幹脆，“瀚海準備得很充分，也動用了一些非市場手段。”
“何止是非市場手段，”周伯淵冷哼一聲，聲音不高，卻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嚴，“挖角、散布謠言、甚至試圖影響評審專家……這些下三濫的招數，當年我們也不是沒見過。關鍵是，你自己手裏有沒有硬貨能頂回去。”他銳利的目光看向林焓裕，“你上次說，方案在調整，重點放在‘本土適應性’上。這個概念聽起來不錯，但具體怎麼落地？技術團隊靠不靠得住？別到時候畫個大餅，被人家一戳就破。”
問題直接而尖銳，毫不留情面。
林焓裕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是一種準備認真回應的姿態。“周叔說得是。概念必須有堅實的技術和成本支撐。我們新引入的團隊雖然年輕，但在可持續建築材料和微氣候模擬方面有獨到研究。具體的模塊設計，融合了本地氣候數據、傳統建築智慧和一些新型環保材料，目標是打造真正低能耗、高舒適度，並且與周邊生態環境良性互動的社區空間。初步的模擬數據和成本測算已經出來了，比傳統的方案在長期運營成本上有優勢，但前期投入確實會高一些。”
他的回答條理清晰，既說明了優勢，也不回避難點，態度坦誠。
吳世恒摸着下巴：“前期投入高……這可不好辦。現在融資環境也緊，股東們盯着回報率呢。而且，我聽到些風聲，”他壓低了聲音，“瀚海那邊，好像在私下接觸我們這邊的一些……關鍵人物。”他沒說具體是誰，但眼神往周伯淵那邊瞟了瞟。
周伯淵臉色沉了沉，沒說話。
蘇沐晴適時開口，聲音輕柔卻清晰：“爸爸以前常說，打鐵還需自身硬。我相信焓裕哥哥的能力，也相信林氏團隊一定能拿出讓人信服的方案。那些外界的幹擾，終究是邪不勝正。”她的話帶着一種天真的堅定，巧妙地表達了支持，又將瀚海的手段歸爲“邪道”。
周伯淵的臉色稍霽，看了蘇沐晴一眼，點了點頭：“沐晴說得對。自身硬才是根本。不過焓裕，時間不等人，評審會在即，你們調整後的方案，到底有沒有把握打動像梁老那樣見多識廣的專家？他可是出了名的挑剔，光有概念和模擬數據，恐怕不夠。”
梁老。這個名字再次出現。
林焓裕沉默了片刻。這個問題似乎切中了要害。他緩緩道：“梁老那邊，我們也在嚐試接觸，希望能有機會做一次更深入的匯報。他對創新和實際效果結合的項目，向來有興趣。”
“興趣歸興趣，”周伯淵道，“關鍵是他信不信。瀚海肯定也往他那裏遞了話。你這邊的‘本土適應性’，具體有什麼亮點，能讓人眼前一亮，甚至……能解決一些他們方案裏可能忽略的、但又切實存在的問題？”
這個問題問到了更深的層面，不僅僅是防御，更是主動出擊的點。
林焓裕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了一下，頻率很快，顯露出他內心並非全然的平靜。“我們注意到，濱海區域特定季節的鹽霧腐蝕和溼度波動，對建築外立面和內部環境持久性影響很大。瀚海的方案可能更側重宏觀生態理念，在這方面……或許有優化空間。”他說得比較含蓄，但意思很明確：我們找到了對方可能的弱點。
“鹽霧？溼度？”吳世恒若有所思，“這倒是很實際的問題。如果能在這方面有突出解決方案，確實是個亮點。不過，這需要非常具體的技術和材料支持，你們確定能行？”
林焓裕正要回答。
一直安靜得像是不存在的林然，忽然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啊”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在暫時陷入思考性沉默的餐桌上，卻顯得有點突兀。
幾道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只見她微微蹙着眉，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檸檬雪葩，小巧的銀匙停在半空，雪葩表面已經融化了些許，凝出細密的水珠，正順着杯壁緩緩滑落，在光潔的桌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她似乎有些懊惱於自己的“失手”，臉頰微微泛紅，趕緊拿起餐巾去擦拭。
“對不起……”她小聲說，頭埋得更低了些，像個不小心闖了禍的孩子。
蘇沐晴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鄙夷，隨即換上關切的表情：“冉冉姐，小心點呀。沒關系，讓傭人來收拾就好。”
周伯淵皺了皺眉，顯然對這種“上不得台面”的小插曲很是不耐，移開了目光。
吳世恒則打了個哈哈：“沒事沒事，小姑娘嘛。”
林焓裕的視線也落在林然身上，看着她有些笨拙地擦拭着桌布上的水漬，又看了看那杯融化出水的雪葩。他的眼神深不見底，看不出喜怒。
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傭人迅速上前收拾幹淨。話題又回到了“星耀灣”上，但剛才那種緊繃的、深入技術細節的探討氣氛，似乎被微妙地打斷了一下。
林然重新坐直，不再看那杯雪葩，只是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融化得差不多了的冰品，仿佛剛才真的只是一個無心的失誤。
直到晚餐結束，賓客離席，她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再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依舊安靜，溫順，不起眼。
送走周伯淵和吳世恒後，林焓裕站在燈火通明卻驟然空蕩下來的宴會廳門口，沒有立刻離開。蘇沐晴陪在他身邊，輕聲說着送別兩位叔伯的得體話。
林然落後幾步，準備默默回房。
“林冉冉。”林焓裕忽然叫住她。
林然腳步一頓，轉過身，抬起眼看他。
林焓裕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後，緩緩下移，落在她垂在身側、之前擦拭過水漬的手上。那手白皙纖細，此刻安安靜靜地貼着裙擺。
“你，”他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很怕冰的東西化掉？”
林然怔了怔，似乎沒明白他爲什麼問這個。她看了一眼自己剛才的位置，遲疑了一下，才小聲回答：“不是怕……就是覺得，化得太快，有點……可惜。”
她的回答含糊，甚至有些幼稚，符合她今晚表現出來的人設。
林焓裕沒再追問。他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在確認什麼，又像在衡量什麼。然後，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像是得到了一個暫且存疑、但無需立刻深究的答案。
“回去休息吧。”他淡淡道，轉身，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
蘇沐晴立刻跟上，經過林然身邊時，腳步微頓，投來一個混合着輕蔑與勝利的眼神，仿佛在說：看，你永遠只能制造這種低級的“意外”，而我能站在他身邊，談論真正重要的事情。
林然垂下眼簾，等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才慢慢轉身，走上回旋樓梯。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雪葩杯子外壁那冰涼溼潤的觸感。
融化。水跡。鹽霧。溼度。
她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腳步聲在寂靜的宅邸裏輕不可聞。
刀叉間的暗流，無聲的試探，融化冰品的小小“意外”……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線，才能串起。
而她，正在尋找那根線。
月光從高高的樓梯窗櫺灑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