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焓裕那句“下周三”像一枚投入深潭的鉺,在林然心裏漾開圈圈漣漪,卻並未立刻引來預期的波瀾。接下來的幾天,宅邸內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詭異。蘇沐晴似乎被什麼別的事絆住了手腳,除了晚餐時露面,其餘時間蹤影難覓,連帶着張媽臉上那種慣常的、略帶刻意的憂慮都淡了不少。傭人們依舊沉默,但那種沉默裏,少了些之前看人下菜碟的浮動,多了點例行公事的麻木。
林然依舊按時出現在暖房,侍弄花草,翻閱那幾本被她翻得有些卷邊的園藝書和建築期刊。拍賣得來的古籍已經送到她房間,精美的皮質封面,內頁是泛黃脆弱的手繪插圖。她偶爾會翻看幾頁,那些數百年前對植物的精細描繪,帶着一種穿越時光的寧靜力量,能讓她從眼下這團迷霧般的處境中暫時抽離。
她更多的時間,花在了那些被她特意“標記”過的期刊文章上。“本土適應性”、“微氣候調節”、“低能耗被動式設計”……這些詞匯在她腦中反復盤旋,與她那天在露台外聽到的“本土適應性生態模塊”碰撞、交織。她試圖理解這些概念背後的技術邏輯和可能的實現路徑,就像試圖拼湊一幅沒有參照圖的巨大拼圖。
暖房角落的藤編小桌上,除了書籍,還多了一個素白瓷碟,裏面放着幾枚形態各異的鬆塔、幾片脈絡清晰的落葉、一小塊布滿孔洞的火山石,甚至還有一小撮她從花園角落收集來的、不同質地的土壤。這看起來像是園藝愛好者的隨手收集,但若仔細看,那些鬆塔的層疊結構、葉片的蒸騰孔分布、石頭的孔隙率、土壤的顆粒組成,似乎又隱隱暗合着某些關於結構、通風、保水、材質的樸素原理。
林然在這些“玩具”前駐足的時間越來越長,指尖無意識地描摹着鬆塔的螺旋,或對比着不同土壤的粘稠度,眼神放空,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
這天下午,她剛給一株喜陰的蕨類噴完水,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澀的後腰,目光落在瓷碟裏那塊多孔的火山石上。她想起曾在某篇論文的摘要裏瞥見過,關於利用多孔介質調節建築表層微溼度的設想。很前沿,也很燒錢的概念。
“藥不能停啊……”
一聲極輕的、幾乎含在喉嚨裏的嘆息,逸出她的唇瓣。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差點沒聽清。那是她上輩子加班到頭昏腦漲、對着難纏的客戶方案時,常對自己說的戲言,意思是“治療甲方奇葩需求的藥不能停”,帶着社畜特有的苦中作樂。此刻脫口而出,卻像是對眼前這困局、對林氏那看似光鮮卻內裏焦灼的“星耀灣”項目,一種無意識的揶揄。
她搖了搖頭,甩開這些不着邊際的聯想,彎腰去拿花剪。
身後,毫無征兆地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
林然背脊幾不可察地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轉過身。
林焓裕不知何時又站在了暖房門口。這次他穿得很正式,深色西裝,領帶系得一絲不苟,像是剛從某個重要場合回來,或是正準備出門。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精準地落在那方素白瓷碟上,在那幾枚鬆塔、落葉和那塊顯眼的火山石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眼神很深,像靜默的寒潭,映不出什麼情緒,卻讓林然莫名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近乎囈語的嘆息,或許……並沒有真的消散在暖房溼潤的空氣裏。
“在做什麼?”他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疲憊,又像是別的什麼。
林然握緊了手中的花剪,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鎮定下來。“沒什麼,看這些……結構挺有意思。”她語氣平淡,指了指瓷碟,“自然界的很多東西,設計得很巧妙。”
林焓裕的視線從瓷碟移到她臉上,定定看了她兩秒。“結構?”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調平平。
“嗯。”林然迎着他的目光,盡量讓眼神顯得純粹,像只是在分享一個無關緊要的發現,“比如這個,”她拿起那塊火山石,“有很多小孔,很輕,能吸水也能透氣。我在想,如果用在某些需要兼顧保水和通風的地方,說不定有點用。”她頓了頓,補充道,“當然,我只是瞎想,養花有時候也需要點透氣的介質。”
她把話題巧妙地拉回到園藝上。
林焓裕沒說話,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和瓷碟之間逡巡了一個來回。然後,他像是忽然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得到了某種暫且滿意的答案,移開了視線。
“晚餐七點。”他言簡意賅地通知,語氣恢復了慣常的疏離,“別遲到。”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停留。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那股無形的、屬於他的壓迫感也隨之消散。
林然緩緩鬆開握着花剪的手,掌心微微有些汗溼。
他聽到了嗎?那句“藥不能停”?
如果他聽到了,他會怎麼想?一個沉浸於花草的妹妹莫名其妙的囈語?還是……別的什麼?
而他最後那個眼神,那句關於“結構”的重復,又意味着什麼?
林然走到藤編桌旁,拿起那塊火山石。粗糙多孔的觸感摩擦着指尖。
晚餐。七點。世交叔伯。
看來,這“藥”,不管他聽沒聽到,都注定要在這頓晚餐的餐桌上,以某種形式,被端上來了。
她放下石頭,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出暖房。夕陽的餘暉給宅邸披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卻驅不散那深植於廊柱與陰影間的清冷。
該去換衣服了。這場無聲棋局的中盤,或許,就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