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家庭層面的問題,被以一種高效而程式化的方式解決了。由政府特定部門出面,與每一位“異稟者”的家屬進行了統一標準的接觸。告知的內容經過精心打磨:他們的親人被選拔參與一項高度機密的政府項目,貢獻卓越,意義重大,但因保密需求,短期內無法與外界有常規聯系,一切生活起居由國家保障。一套標準說辭,輔以嚴格流程和適當的、不會引起懷疑的“特殊人才津貼”,足以讓絕大多數家庭在驚愕與榮耀交織的復雜情緒中接受現實。李默的父親身爲體系內人員,對此套流程的理解甚至更深於常人,除了叮囑兒子謹慎盡責外,並無過多疑慮。

於是,李默的生活被徹底納入“鴞巢”的軌道。他在基地分配的單人艙室住下,雖狹窄但功能齊全。衣食住行皆在基地內部解決,一切需求通過內網系統提交,由後勤部門精準配給。生活像被設定好程序的鍾擺,規律、精確,與世隔絕。

他的工作被分配至“異稟計劃”下屬的“模式感應與模糊信息處理小組”。具體任務並非操作那些天方夜譚的武器,而是面對海量的、看似無關的數據流——包括開普勒4878b信號的全部已知衍生數據、全球各地零星上報的無法解釋的微弱異常信號、甚至還有大量歷史上有爭議的“疑似非自然”天文記錄。他的工作,是利用其被評估認爲“對異常模式具備潛在高敏感性”的特質,從這些浩如煙海的噪音中,憑借直覺和一種近乎本能的聯想力,篩選出任何一絲可能蘊含規律的、非隨機的“模式”或“異常點”,供上遊分析師進行深度研判。這是一項極其枯燥,卻可能至關重要的工作,如同大海撈針,且無人能確定海裏是否真的有針。

某一次周期性的休整日,李默沒有申請返回那座已然有些陌生的城市。他選擇在基地龐大的內部空間裏漫無目的地行走。基地如同一座地下蜂巢,通道錯綜,區域劃分嚴格,他有權限活動的“綠色區域”也足夠廣闊。

他沿着一條標識爲“低優先級生活保障通道”的走廊緩步前行,兩側是千篇一律的金屬壁板和無影燈。就在一個拐角處,他幾乎與一個正從對面匆匆走來的身影撞上。

兩人同時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李默抬起頭,看清對方時,呼吸驟然一窒。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穿着基地通用的技術員便裝,身形高挑,眉眼間帶着一種銳利的聰慧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深藏的哀傷。她的面容,竟與記憶中的劉正雲有着五六分的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眸中的神采,冷靜、專注,仿佛能穿透表象。

是劉舒顏,劉正雲的女兒。

她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到人,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但迅速被一種訓練有素的警惕所取代。她快速打量了一下李默,目光在他沒有任何標識的服裝上停留了一瞬。

當劉舒顏抬起頭,同樣看清擋在面前的人時,眼中那慣常的、屬於情報分析員的銳利審視,瞬間被一抹復雜的熟悉感所取代。她同樣立刻認出了李默。

空氣似乎凝滯了半秒。基地背景恒定的低鳴仿佛被無形放大。

這三年來,他們之間並非完全斷絕音訊。在李默自我放逐、沉浸於無望單戀的日子裏,與劉舒顏定期、簡短的通話或信息,成了他與過去那段血腥記憶以及劉正雲之間僅存的、帶着負罪感的紐帶。他始終將劉正雲的死歸咎於自己當年的那次“偶然發現”,這種沉重的愧疚感,讓他將對恩師的所有追思與補償心理,都傾注到了劉舒顏身上,近乎笨拙地扮演着一個“兄長”的角色,關心着她的學業、生活,卻又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與“開普勒4878b”及維也納事件相關的話題。

而劉舒顏,這三年來的人生軌跡則與李默的沉淪截然不同。父親的慘死沒有讓她崩潰,反而像一劑冷酷的催化劑,將她從一個可能走上普通學術道路的女孩,淬煉成了某種……戰士。她加入了由政府幕後支持、旨在對抗“隱蔽者”的秘密組織——“執光者”。

她所參與的“破影人”計劃,核心任務正是追蹤、滲透、並最終瓦解“隱蔽者”的網絡。她深入陰影,與那個吞噬了她父親的恐怖巨獸搏鬥。這段經歷在她年輕的面容上刻下了超越年齡的沉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銳利。她很少對李默提及工作的具體內容,李默也只當她在某個保密部門做文職工作,從未將其與前線的行動聯系起來。

隨着“隱蔽者”組織在明面上被宣稱徹底鏟除,“破影人”計劃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也隨之進入了休眠或轉型期。像劉舒顏這樣在行動中積累了寶貴經驗、並掌握了大量核心情報的人員,便被系統性吸收進入更新、更前沿的“鴞巢”基地,成爲構建人類下一道防線的重要資產。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與李默重逢。

“李默……哥?”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叫出了這個三年來的稱呼,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恍惚,但隨即迅速收斂,恢復了工作狀態下的冷靜,只是眼底的那份復雜情緒未能完全褪去,“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李默身上那套沒有任何標識的基地便裝,又看向他來的方向——那通常是“異稟計劃”新晉人員活動區域。一個驚人的猜測瞬間在她心中形成。

李默同樣處於巨大的震驚中。他知道劉舒顏在爲國家工作,但絕沒想到會在這座代表着應對地外文明最前沿、也是最機密的堡壘中遇見她。

“舒顏?你…你也是被……”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措辭,“選中的?”

這句話問出,兩人都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處境。他們都被卷入了同一個巨大的、名爲“開普勒4878b”的漩渦中心,只是從前沿着不同的邊緣滑行,如今,在這座地下深巢,軌跡猛地交匯了。

廊道的冷光均勻灑下,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在光滑冰冷的金屬壁板上。空氣中的低鳴仿佛成了唯一的時間流逝證明。

劉舒顏深吸了一口氣,那口吻不再是剛才下意識的“妹妹”,而是帶上了“執光者”成員特有的、經過錘煉的冷靜與審慎。她看着李默,眼神復雜,卻不再躲閃。

“李默哥,”她聲音壓得很低,確保只有兩人能聽見,“我這三年,不是在坐辦公室。”

李默心中一緊,沉默地點頭,等待下文。

“我在‘執光者’。執行‘破影人’計劃。”她吐出的這兩個名字,帶着血的重量和陰影的寒意,“我們……摸清了‘隱蔽者’的很多事。”

她頓了頓,似乎在嚴格遵守着某種保密邊界:“細節我不能說,籤了最高等級的協議。但是,有兩點,我可以告訴你,這也是……父親那件事之後,我能確認的。”

她的目光銳利起來:“第一,‘隱蔽者’這個組織,和開普勒4878b那個信號源,存在某種確鑿的、超越巧合的聯系。他們的行動不是盲目的恐怖主義,有明確的目的性和……某種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邏輯支撐。”

李默感到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

“第二,”劉舒顏的聲音更沉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我爸的事,就是‘隱蔽者’做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她肯定了李默長久以來的猜測,也撕開了兩人之間最血淋淋的那道傷疤。

緊接着,她話鋒一轉,拋出了一個更令人窒息的結論:“但是,關於‘隱蔽者’,關於開普勒4878b,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明白一件事——”

她微微前傾,目光如同實質般鎖定李默:“我知道的,依然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而真正龐大的山體,還藏在深不見底的黑水裏。上層……比我們任何人想象的,知道的都要多得多。他們掌握的情報和推斷,遠未向外界,甚至向我們這些一線人員完全公開。”

她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了一下,卻並沒有完全打開那扇門,只是讓人窺見門後更深、更幽暗的通道。

“這座基地,‘異稟計劃’,甚至我之前所在的‘執光者’……可能都只是更大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劉舒顏最後總結道,語氣裏帶着一絲疲憊,卻更多的是清醒的決然,“我們被放在這裏,是爲了應對某個被預見的未來,但我們並不知道預見到的未來,具體是什麼樣子。”

對話到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兩人站在燈火通明的現代化基地走廊裏,卻仿佛能感受到從無盡深空和錯綜復雜的政治迷霧中彌漫而來的巨大壓力。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地沿着寬闊的通道前行,不知不覺間,竟又回到了那座燈火通明、占據基地核心位置的巨大主廳。與平日只有技術人員穿梭其間的景象不同,今日的主廳似乎籠罩在一種無形卻緊繃的氣氛中。數名安保人員無聲地立在關鍵位置,眼神警惕,空氣中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關注。

李默和劉舒顏幾乎同時停下了腳步。

他們的目光被主廳中央的全息星圖平台旁的情形吸引。只見謝知微——“鴞巢”基地開普勒項目的首席架構師——正背着手,凝視着旋轉的星圖,面色沉靜。而站在她側前方,身體微側,正以清晰而恭敬的語氣向她匯報着什麼的,是另一位他們未曾見過的男子。

此人約莫五十歲上下,穿着剪裁更爲講究的深灰色制服,肩章樣式與秦礪鋒類似但細節更爲復雜,表明其更高的職級。他身形保持得很好,面容精幹,眼神銳利且充滿一種久居管理崗位的審慎與權威。他的匯報姿態顯得專業而尊重,但並非卑微,顯然自身也手握重權。

劉舒顏的目光瞬間捕捉到了那人制服上的標識,瞳孔微縮,極低聲對李默道:“是‘萬策計劃’本部的負責人之一…嶽斌。級別比秦礪鋒高,直接對最高領導小組負責。他怎麼會直接下來到操作層?”

就在這時,嶽斌的匯報似乎告一段落。謝知微微微頷首,目光依然沒有離開星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什麼。嶽斌恭敬地點頭回應,隨即也轉向星圖,伸手指向其中一片不斷閃爍着異常參數的區域,繼續補充着細節。

他們的討論顯然涉及高度專業的內容,周圍的人都保持着距離,無人上前打擾。

李默和劉舒顏站在入口處,仿佛兩個誤入精密儀器操作間的旁觀者。嶽斌的出現,以及他與謝知微在此地的直接交流,本身就傳遞出一個信號:有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

嶽斌似乎察覺到了入口處的目光,匯報的間隙,他銳利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李默和劉舒顏,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就像掃過兩個無關緊要的設施部件,隨即又迅速回到了謝知微和星圖之上。

謝知微也注意到了他們,只是微微點頭,算是問好。

“我們走吧。”劉舒顏低聲說,拉了一下李默的衣袖。繼續留在這裏觀看高層工作,不僅尷尬,也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李默點頭,兩人默契地轉身,離開了這座氣氛非同尋常的主廳。

隨着在基地內共事時間的增長,李默與劉舒顏之間的溝通也愈發深入。在一次僅限於安全權限內的交談中,劉舒顏向李默透露了更多關於“隱蔽者”的後續情況:這個組織的確還存在零星餘黨,如同幽靈般散落潛伏,但就其規模和能力而言,已被評估爲“不再構成戰略性威脅”。因此,龐大的“執光者”組織大部分職能已被整合吸納,只保留了極少數的精銳小組,如同經驗豐富的老獵手,仍在持續追蹤那些殘存的“影子”,防止死灰復燃。

她也坦言,在通過“執光者”的力量最終確認並鎖定了殺害父親的真凶後,她心中那塊最大的巨石已然落下。了卻這樁最大的心願後,她選擇了退出一線行動序列,接受了現在的職位,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對過去浴血生涯的告別,尋求一種新的、或許更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道路。

交談結束時,兩人在一條相對安靜的廊道岔口分別。劉舒顏走出幾步,卻忽然停下,轉過身來。她看着李默,眼神不再是談論往事時的感傷或銳利,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混合着困惑與警示的復雜情緒。

“李默哥,”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在‘異稟計劃’也待了一段時間了。參與了那麼多測試,看了那麼多資料……”

她略微停頓,仿佛在斟酌措辭,然後拋出了一個看似隨意,卻瞬間讓李默脊背發涼的問題:

“難道你沒發現,那些所謂的、針對各種匪夷所思生命形態的‘新型靶向武器’……現在其實已經完全擱置了嗎?”

李默一怔,下意識地回想。確實,那些初期令他震撼無比的概念性武器原型——應對量子態生命的幹擾器、剝離磁場共生體的裝置、基因武器、引力炸彈、邏輯病毒注入器——在最初的演示和基礎測試後,似乎就再沒有了後續進展。它們像博物館裏的展品一樣,被靜靜地放置在各自的區域,再也沒有科研團隊圍着它們進行激烈的討論或迭代開發。

劉舒顏看着他的表情,知道說中了,她繼續道,語氣加重:“不僅沒有繼續開發,甚至都看不到有任何人員進行實質性的操作訓練或戰術推演。它們就只是……放在那裏。”

她最後的一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李默的思緒: “如果這些東西真的是我們應對‘他們’的最後底牌……怎麼會讓它們蒙塵呢?”

說完,她不再多言,對李默點了點頭,轉身匯入了基地的人流中,留下李默一個人僵立在原地,腦海中如同炸開了一片驚雷。

是啊……爲什麼? 那些耗盡資源、基於最極端假設打造出的、理論上是人類最瘋狂也最決絕的答案,爲何被如此明顯地“閒置”了?

“鴞巢”基地如此高效的機器,怎麼會允許如此重要的項目停滯不前? 除非…… 除非這些武器從一開始,就並非真正的重點? 或者,高層已經獲得了某種未知的、顛覆性的情報,導致這些應對方案被全盤否定或視爲無效? 還是說,這些誇張的武器概念,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煙霧彈?用來掩蓋“異稟計劃”甚至“萬策計劃”真正的、不爲人知的目的?

帶着疑慮,李默在“鴞巢”基地規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中,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度過了多少天,只是遵循着作息表、工作指令,在有限的區域內活動。他努力讓自己融入,與同組那些同樣被“異稟”標準篩選出來的同事維持着表面還算過得去的關系,偶爾在食堂用餐時也能閒聊幾句。

然而,這種脆弱的平靜,在一次午間用餐時被徹底打破。

與李默同桌的,有幾個是“異稟計劃”中偏向“武”側的成員。其中一人,名叫趙棟,並非軍人出身,也是早期被遴選來的“便裝組”之一,因其反應速度和空間感知能力超常被編入行動側。此人性格張揚,說話總帶着一股毫不掩飾的競爭性和攻擊性,對其他“文”側成員時常語帶譏諷,認爲他們的工作“虛無縹緲”,不如他們“真刀真槍”的訓練來得實在。

李默平日對此人多是避讓,不願發生沖突。但今天,趙棟不知爲何,話題扯到了情報分析部門,進而輕佻地提到了劉舒顏。

“……要我說,情報部那邊那個新來的妞,叫劉什麼顏的,整天冷着個臉,裝什麼大尾巴狼?聽說她以前是幹髒活的?嘖,那種背景的人,誰知道怎麼混進來的,別是……”

污言穢語尚未完全出口,李默腦子裏那根名爲理智的弦瞬間崩斷了!劉正雲的死、對劉舒顏的愧疚與保護欲、連日來的壓抑、以及對周圍環境的隱隱不安,所有這些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你他媽閉嘴!”

李默猛地站起身,怒吼聲在食堂相對嘈雜的環境中也顯得格外突兀。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揮拳就朝着趙棟的臉掄了過去!

趙棟顯然沒料到這個平日裏看起來有些沉悶退縮的“文員”竟敢直接動手,但他畢竟是經過針對性訓練的行動側人員。驚訝只是一瞬,他反應極快,頭部敏捷後仰,同時左手格擋,輕而易舉地架開了李默這含怒而發卻毫無章法的一拳。

“呵,找死?”趙棟臉上閃過一絲獰笑,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順勢抓住李默失衡的手臂,腳下一個巧妙的絆摔,發力一擰一送!

李默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摜倒在地,後背重重砸在金屬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像移了位,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趙棟單膝壓在李默胸口,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讓他無法掙脫,又不至於造成嚴重傷害。他俯下身,湊近李默因痛苦和憤怒而漲紅的臉,聲音裏充滿了不屑和嘲諷:

“就這點本事?啊?你們這些玩筆杆子的廢物,也就只敢在背後搞點小動作,真動起手來,屁都不是!還想替人出頭?那個女人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還是說……你倆真有一腿?”

他的話語極其侮辱,冰冷的嘲諷像刀子一樣扎進李默的耳朵。

李默拼命掙扎,但壓在身上的膝蓋如同焊死的鋼柱,紋絲不動。他只能徒勞地瞪着對方,屈辱和怒火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食堂內的安保人員和負責人。幾名士兵迅速上前,冷靜但強硬地將趙棟從李默身上拉開。

趙棟順勢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臉上依舊帶着那副令人厭惡的、有恃無恐的冷笑,甚至還對周圍投來的目光聳了聳肩,仿佛只是參與了一場無傷大雅的娛樂活動。

李默則被另一名士兵扶起,他劇烈地咳嗽着,胸口依舊悶痛,嘴角甚至滲出了一絲血跡。他死死地盯着趙棟,眼神如同受傷的野獸。

就在幾名士兵剛將扭打的兩人分開,食堂內氣氛凝固的當口,一個冰冷而充滿威壓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怎麼回事?!”

只見嶽斌——那位“萬策計劃”的負責人——不知何時已聞訊趕來,正站在不遠處,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錐,掃過略顯狼狽的李默和一臉滿不在乎的趙棟。

趙棟見到嶽斌,稍稍收斂了臉上的囂張,但依舊站得筆直,搶先開口,語氣倒是幹脆,並未過分添油加醋:“報告長官!他先動的手!”他指向李默,省略了自己出言不遜的導火索。

嶽斌的視線轉向李默,李默咬着牙,胸口劇烈起伏,沒有反駁,只是狠狠瞪着趙棟,這幾乎等同於默認。

嶽斌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冷哼一聲,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讓整個食堂都安靜下來的壓迫感:“這裏是什麼地方?‘鴞巢’基地!不是市井街頭的鬥毆場!”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視,“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在這裏私下鬥毆,就是違反紀律!一律按規矩處罰!”

他隨即對旁邊的士兵下令:“把他帶下去,關24小時禁閉,寫深刻檢查!”他指的是趙棟。

趙棟似乎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甚至無所謂地撇了下嘴,沒有任何辯解,跟着士兵就走了。

處理完趙棟,嶽斌這才踱步到李默面前。李默剛剛被士兵鬆開,正努力平復着呼吸,擦去嘴角的血跡。

嶽斌湊近了些,他的身高比李默略高,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感。他的聲音壓低了,不再是剛才宣布紀律時的威嚴,而是變成了一種極其個人化的、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諷刺:

“謝知微,”他吐出首席科學家的名字,語氣微妙,“對你的評價可是相當不錯。說你對異常模式有獨特的敏銳度,是個可造之材。”

他頓了頓,上下打量着李默此刻狼狽的樣子,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我怎麼一點都沒看出來?”

“不是很能說會道嗎?在維也納,不是挺能表現的嗎?”嶽斌的話像帶着毒刺,精準地戳向李默過去並不算光彩的“戰績”,“怎麼?今天那股伶牙俐齒的勁兒哪去了?換成拳頭了?”

他的目光掃過李默擦傷的嘴角和依舊泛紅的臉頰,嘲諷意味更濃:“結果呢?真動了手,卻被人家三兩下就按在地上動彈不得。看你這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嶽斌最後湊近幾乎耳語,但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進李默的耳朵裏,帶着極致的羞辱: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需要真刀真槍玩命的時候,我看第一個尿褲子、拖後腿的,就是你這種貨色。”

說完,他不再看李默,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直接對旁邊的士兵揮了下手:“把他帶去醫務室檢查一下。然後按同樣標準,禁閉24小時,檢查一份不能少。”

嶽斌最後瞥了李默一眼,那眼神裏的不屑和否定,幾乎凝成了實質。這位“萬策計劃”的高層負責人,從心底裏就瞧不起他,認爲他只是一個徒有其表、毫無真正價值的累贅。

就在嶽斌那充滿輕蔑與否定的眼神即將從李默身上移開,李默深感受辱卻無力反駁的刹那,一個清冷而帶着不容置疑質感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嶽主任。”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安諾夕不知何時也已來到食堂區域,正站在幾步開外。她穿着剪裁合體的深色套裝,與基地制服迥異,凸顯其特殊身份。她雙臂交疊,姿態優雅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目光平靜地落在嶽斌身上。

“看來您評判人才的標準,與謝工相比,倒是另辟蹊徑。”她開口,語調平穩,用詞禮貌,卻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心打磨的冰晶,帶着刺骨的寒意,“謝工看重的是思維中難以量化的潛在價值,而嶽主任您……似乎更青睞於能直接徒手格鬥的?倒是與這基地前沿科技的定位,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比。”

她的話裏沒有半個髒字,卻把嶽斌唯體能論、忽視“異稟計劃”核心價值的短視嘲諷得淋漓盡致。她甚至沒有直接爲李默辯護,而是將爭論拔高到了用人理念和基地核心使命的層面,瞬間將嶽斌置於一個思想落後、不懂科學的尷尬位置。

嶽斌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身爲“萬策計劃”中方負責人,資深軍人,自有其傲氣,豈容一個英方代表如此當衆奚落?他眉頭一擰,當即就要反唇相譏——

“夠了。”

一個溫和卻自帶權威的聲音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謝知微快步走來,他顯然已經在一旁從士兵那裏簡單了解了沖突起因。他先是看了安諾夕一眼,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向嶽斌,帶着科研工作者特有的理性與不容置疑的定奪力。

“嶽斌同志,安諾夕女士,”謝知微的聲音緩和了現場的緊張,“一點小沖突,不必上升到理念之爭。基地紀律,一視同仁。”

他這才看向略顯狼狽的李默,語氣平靜無波:“李默。主動動手,違反紀律,事實清楚。既然如此,該受罰便受罰。禁閉反省,一份檢查,是規矩。”

然後,他再度看向嶽斌,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卻帶着結論的性質:“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沖動。既然雙方都已處理,這件事,就這樣吧。你看呢,嶽斌同志?”

謝知微的出面,既肯定了嶽斌維持紀律的正當性,又無形中壓制了他後續想要發作的勢頭,並且輕描淡寫地將安諾夕引起的理念之爭化解於無形。面對首席科學家的定調,嶽斌縱然心中對李默不滿、對安諾夕不忿,也無法再繼續發作。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硬邦邦地回了句:“就按謝工說的辦。”隨即對旁邊的士兵揮了下手,語氣恢復冷硬:“帶下去!”

士兵上前,示意李默跟隨。李默看了一眼安諾夕,又看了一眼謝知微,最後目光復雜地掠過嶽斌,沒有再說什麼,沉默地跟着士兵離開。

在經過安諾夕身邊時,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嘴唇微動,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也許是感謝,也許是疑問,也許只是想確認這不是幻覺。

但最終,他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在這裏,衆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剛剛與嶽斌發生沖突之後,任何與這位英方代表的不必要交流,都可能給她也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他只是極快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充滿了復雜的疑問和未盡的言語,隨即便被士兵催促着繼續向前走去。

他的大腦飛速旋轉着:安諾夕?她怎麼會在這裏? 就算她是開普勒新項目的核心參與人員之一,按照常理,她的主要活動區域也應該是在國際聯合協調區或者高級別會議中心,而不是“鴞巢”基地內部,更不是這個相對基礎的員工食堂!她的出現,太不合規矩,太突兀了。

與此同時,安諾夕站在原地,目送着李默被帶離,臉上那副爲了應對嶽斌而戴上的冰冷面具稍稍鬆動,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必察覺的煩躁與鬱悶。

她今日前來“鴞巢”,自然是頂着公事的名頭——或許是代表英方對“異稟計劃”的某些進展進行非正式的了解,或許是與其他部門的協調會議剛好安排在此。但內心深處當然有着私心:她想看看李默在這裏適應得如何,或許能“偶遇”一下。

然而,她萬萬沒料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看似合理的由頭下來,撞見的竟是這麼一幕——李默與人動手,還被毫不客氣地壓制在地,更是引來了嶽斌的當面羞辱和謝知微的親自調停。

這局面讓她倍感鬱悶。

一方面,看到李默被如此輕視和欺辱,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快在她心中蔓延,這才促使她忍不住出言譏諷嶽斌。另一方面,李默這種“不成熟”的沖動行爲,又讓她覺得有些……失望?或者說,與她記憶中那個在維也納危機中還能保持一絲冷靜的李默有些出入。在這種地方,用拳頭解決問題,是最愚蠢、最低效的方式。

更重要的是,她的出現和介入,本身就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關注和解讀。嶽斌顯然已經對她和李默的關系起了疑心,這絕非好事。

她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重新壓回那副無懈可擊的政客面具之下,恢復了絕對的冷靜。她不再看李默消失的方向,轉而對着謝知微再次微微頷首,語氣平淡:“謝工,既然事情已了,我也不多打擾了。告辭。”

說完,她轉身,踩着沉穩的步伐,在幾名隨行人員的陪同下,向着來時的通道走去,仿佛剛才的一切插曲都從未發生過。只有她微微抿緊的唇角,透露出一絲內心的不平靜。

這次突如其來的“視察”,結果可謂是一團糟。公事未必有多大進展,私心更是變成了一場令人頭疼的鬧劇。

禁閉室的門在李默身後關上,隔絕了外界的聲響,只留下頭頂一盞慘白燈泡和自身心跳的聲音。

李默靠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閉上眼,嶽斌那充滿輕蔑的話語和趙棟嘲諷的嘴臉再次浮現,與白天被輕易制服的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反復灼燒着他的神經。

“我看第一個尿褲子、拖後腿的,就是你這種貨色。”

嶽斌的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內心最深處的不安。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想進入“鴞巢”後的點點滴滴。異稟計劃,這個名字聽起來充滿希望與獨特性,但內部卻涇渭分明。

偏向“武”側的那些人,包括趙棟那樣的原“便裝組”,他們如今穿着統一的新型作戰服——那並非普通的軍裝,而是一種極其輕便、卻仿佛擁有生命般貼合人體線條的外骨骼輔助機甲。流線型的設計,啞光的表面下隱約有能量回路般的微光流動,能極大增強穿戴者的力量、速度和反應能力。他聽說,那是所有基於極端假設研發的“靶向武器”中,目前唯一被實際列裝、並投入日常訓練的裝備。他們終日進行着高強度、高協調性的戰術演練,目標明確,行動有力,是整個基地肉眼可見的“拳頭”。

而偏向“文”側的科學家們,則沉浸在各自的研究領域,有的在攻克信號破譯中某個糾纏數年的數學難題,有的在調整深空監測陣列的參數以期捕捉更微弱的異常,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清晰的、值得投入的課題。

甚至同一批被“遴選”進來的、其他所謂的“文職異稟者”,也陸續被分配了具體的任務:有的負責構建復雜的模擬預測模型,有的負責分析海量數據中極其細微的統計異常…雖然工作同樣枯燥,但至少目標清晰。

只有他,李默。

他的工作,日復一日地對着那巨大的屏幕,看着無窮無盡、看似隨機波動的數據流。所謂的“利用對異常模式的高敏感性”去發現規律,這感覺虛無縹緲,更像是一種心理安慰。他至今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發現”,所有的輸出都被上遊系統默默收錄,然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反饋。他感覺自己不像一個研究員,更像是一個人肉濾波器,一個昂貴且占地方的生物算法部件。

“我到底……有什麼用啊?”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帶着深深的無力感和自我否定。

嶽斌的嘲諷雖然刻薄,卻似乎精準地戳中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在這個高度專業化、爲應對未知威脅而存在的龐大機器裏,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到自己的價值。他的“異稟”似乎只是一個笑話,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證明的空中樓閣。

一旦危機真的降臨,那些穿着外骨骼機甲的戰士會頂上去,那些科學家會提供技術支持,其他人也有各自的職責。而他呢?難道真的只能躲在後面,甚至因爲慌亂而成爲需要被保護的累贅嗎?

這種對未來可能性的恐懼,以及對自身價值的強烈懷疑,在這二十四小時的禁閉中,被無限放大,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感覺自己正被困在一個冰冷的金屬盒子裏,而外面那個更大的、名爲“鴞巢”的盒子,他似乎也同樣無法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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