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爺手下沉海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古藝齋裏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弱的暖意。空氣中重新彌漫起一種無聲的緊繃。文佩儀添茶倒水時,手會不自覺地發抖;都明軒撥打算盤的聲音變得更加急促,像是在計算着某種看不見的倒計時;連姜懷謙對着強光琢磨一件新收來的破損瓷瓶時,眉頭也鎖得更緊,那專注裏摻雜了難以言喻的沉重。
都碩變得更加神出鬼沒,有時深夜才歸,身上帶着煙酒和陌生香料混合的氣味,有時則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他帶回來的消息也越來越雜,越來越深,開始觸及一些幫派地盤劃分、走私線路、乃至殖民政府內部某些官員的隱秘喜好。他像一柄急於開刃的刀,拼命想要鑿開這堅冰般的現實,爲全家謀得一絲真正的安全感,那急切幾乎刻在了他日漸銳利的眉眼間。
姜錦看在眼裏,憂在心中。她知道都碩的壓力有多大,那四百斤黃金是壓在他心頭的巨石,也是懸在頭頂的利劍。她盡力打理好鋪子,照顧好三位長輩,將每日那點微薄的收入仔細記好,試圖用這種按部就班的日常來對抗外界的風浪。
但這天下午,一場突如其來的沖突,還是將潛藏的焦慮和不安撕開了一道口子。
起因是一尊尺高的鎏金銅佛像。
佛像是一個衣衫襤褸、眼神驚惶的中年男人抱來的,用一件破舊的棉襖裹得嚴嚴實實。男人一口濃重的北方口音,說話時眼神閃爍,不斷回頭張望,像是怕被什麼人追上。
他哆哆嗦嗦地打開棉襖,露出裏面的佛像。佛像造型古樸,鎏金多有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銅胎,但開臉慈和,衣紋流暢,透着一種歷經香火熏陶的沉靜氣韻。
“老……老師傅,您給瞧瞧,這……這能值多少?”男人聲音幹澀,帶着 desperate 的期盼。
姜懷謙被請了過來。他拿起放大鏡,仔細查看佛像的工藝、鏽色、包漿,特別是底部模糊的刻款,看了許久,眉頭越皺越緊。
“這佛像……有些年頭了。”他緩緩放下放大鏡,聲音低沉,“明末清初的工藝,像是北方寺廟裏的東西。但這鎏金……剝落得不太自然,底款也被刻意磨過……”
都明軒也湊過來看了看,沉吟道:“東西是老東西,但這來路……恐怕不清爽。”他看向那男人,語氣嚴肅,“這位先生,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那男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噗通一聲竟跪了下來,帶着哭腔道:“老板,老師傅,行行好!俺……俺是從北面逃難來的,家裏……家裏就剩下這點念想了!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娃都快餓死了……您給個實在價,多少都行!”
他磕磕巴巴,語無倫次,但那驚惶和絕望卻不似作假。
都明軒和姜懷謙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爲難之色。東西是好東西,但這明顯是盜挖或是偷竊出來的贓物,收了,後患無窮。
都明軒嘆了口氣,正要婉言拒絕,裏間的門簾一掀,都碩走了出來。他顯然剛回來,聽到了外面的動靜,臉上帶着奔波後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他目光掃過那尊佛像,又看向跪在地上哀求的男人,眉頭擰緊,直接對都明軒道:“爸,這東西不能收。來路不明,是禍根。”
都明軒點了點頭:“我知道,正打算……”
話未說完,那男人像是被逼到了絕路,猛地抱住佛像,嘶聲道:“你們……你們不要,俺就砸了它!反正也活不了了!”
“你!”都碩臉色一沉,上前一步,語氣帶上了壓迫感,“你想幹什麼?拿出去!別在這裏惹事!”
他連日來的壓力和對風險的極度敏感,在此刻化爲了冷硬的驅逐。那態度,與平日裏冷靜克制的都碩判若兩人。
姜懷謙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都碩的動作頓住了:“等等。”
都碩不解地看向姜懷謙。
姜懷謙的目光卻落在那尊飽經風霜的佛像上,又看向那男人絕望扭曲的臉,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麼。他沉默了片刻,對都明軒低聲道:“明軒,櫃裏還有多少現錢?”
都明軒一愣:“大哥,這……”
“有多少?”姜懷謙重復了一遍,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久違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明軒看了看都碩難看的臉色,又看了看姜懷謙,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概……還有百來塊港幣,是這幾天攢下的流水。”
姜懷謙對那男人道:“佛像留下,錢你拿走。以後……好自爲之。”
那男人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隨即猛地磕了幾個頭,抓起都明軒數出來的零零散散的鈔票,踉踉蹌蹌地沖出了鋪子,仿佛怕他們反悔。
鋪子裏一片死寂。
都碩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盯着那尊被留下的佛像,又看向姜懷謙,語氣壓抑着怒火:“伯父!您知不知道您在做什麼?這東西來路不正!萬一惹來麻煩,我們擔待得起嗎?我們現在是什麼處境您不清楚嗎?怎麼能因爲一時心軟就……”
“夠了。”姜懷打斷了他,聲音依舊不高,卻帶着一種疲憊而堅定的力量,“一尊佛像,救一條命。值得。”
“值得?”都碩像是被點燃了,連日來的焦慮、恐懼、還有那種拼命掙扎卻收效甚微的無力感,在這一刻猛地爆發出來,“用什麼值得?用我們全家人的安危值得嗎?我們現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爸!您看看現在!看看這地方!我們不是以前了!不能再由着性子來!心軟?心軟能當飯吃嗎?心軟能讓我們活下去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着一種近乎尖銳的質問,在狹小的鋪子裏回蕩。文佩儀嚇得從裏間探出頭,臉色發白。都明軒想勸,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臉上滿是窘迫和無奈。
姜懷謙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都碩那句“看看這地方”、“我們不是以前了”,像兩根鋼針,狠狠扎進了他心底最痛的地方。他臉上那點因爲做決定而泛起的微弱光彩迅速褪去,重新變得灰敗,嘴唇哆嗦着,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緩緩轉過身,佝僂着背,走向裏間,那背影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和寂寥。
“爸!”都碩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胸口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姜錦一把拉住了胳膊。
“別說了!”姜錦的聲音帶着哭腔,用力拽着他,“爸他……他只是心裏難受!”
都碩猛地甩開她的手,赤紅着眼睛瞪着她:“他心裏難受?我就不難受嗎?我就不怕嗎?我每天在外面鑽營打聽,賠笑臉裝孫子,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讓大家能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嗎?可你們呢?一個隨心所欲,濫發善心!一個……”他的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都明軒和文佩儀,後面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但那未盡之語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猛地轉身,一腳踢開旁邊的凳子,發出刺耳的噪音,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鋪子,摔門而去。
卷簾門被他摔得哐當作響,餘音在死寂的鋪子裏嗡嗡回蕩。
文佩儀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都明軒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
姜錦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還在震顫的卷簾門,又看向裏間父親消失的方向,最後目光落在那尊被遺棄在桌上的鎏金佛像上。佛像低垂的眼眸似悲似憫,靜默地注視着這一地狼藉。
冰冷的絕望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幾乎將她淹沒。她咬緊了下唇,嚐到了鹹澀的鐵鏽味。
原來,巨大的壓力之下,最先破裂的,往往是從內部開始的縫隙。
都碩直到深夜才回來,帶着一身濃重的酒氣。他沒有開燈,摸黑倒在裏間的地鋪上,很快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姜錦在黑暗中睜着眼,聽着身旁父親壓抑的、幾乎聽不到的嘆息,聽着隔壁都碩粗重的呼吸,一夜無眠。
第二天,都碩醒來後,依舊沉默寡言,臉上帶着宿醉的蒼白和冷硬。他沒有再看那尊佛像一眼,也沒有爲昨天的失控道歉,只是如同往常一樣,洗漱,出門。
仿佛昨夜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生過。
但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鋪子裏的空氣變得更加凝滯,交談變得更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觸碰那根敏感的弦。
那尊鎏金佛像被姜錦用布包好,收進了櫃台最底下,像一道無聲的傷疤。
裂痕已然出現,無聲地蔓延在彼此之間。
而外面的世界,並未因他們的內耗而有絲毫停頓。香江的暗流,依舊在看不見的地方,洶涌奔騰。